《方一禾，快跑》，祁智著，江蘇鳳凰少年兒童出版社，2024年4月

記 者：祁老師好，祝賀您的作品獲得第十二屆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獎。《方一禾，快跑》面對的是兒童文學很難處理的“疾病”和“死亡”主題。您認為，兒童文學作家該如何向孩子描述這類主題？

祁 智：感謝您的祝賀。我借此機會，感謝關(guān)注《方一禾，快跑》的師友，感謝讀者朋友。

面對如同花蕾、如同朝陽的生命，兒童文學處理“疾病”和“死亡”的主題確實難度不小。但是，不涉及這一主題，兒童文學有“缺項”；這一主題涉及得不妥當，兒童文學有“缺失”。

我創(chuàng)作《方一禾，快跑》堅持兩點。第一點，不刻意去涉及“疾病”和“死亡”的主題，而是當成寫作的日常。《方一禾，快跑》中，爸爸在一個中午去世，雖然“突然”，但是我把這一情節(jié)處理成一天生活的一部分，而媽媽生病在床更是一家人生活的一部分。我以為，生活如此，“責任”不在我。第二點，創(chuàng)作之前，我用30年的時間在思考，我涉及這一主題到底想要表達什么，是對“疾病”的同情、對“死亡”的恐懼？顯然不是。在“疾病”面前，同情是淺顯的；在“死亡”面前，恐懼是簡單的。那么，是想表達方一禾的自強不息、全社會對方一禾的愛心援助？更不是——如果這樣寫，可能是通訊報道，但肯定不是小說。小說應該進入更深刻、更復雜，又更明朗、更宏大的層面。爸爸的“死”、媽媽的“病”、方一禾的“跑”、大家的“幫”，都是生命的一部分。我以為，生命如此，“責任”在我。

記 者：您在后記《生命如歌》中寫道，這部作品的創(chuàng)作靈感來源于30年前在北方的一次采訪，“方一禾”的原型是一位父親去世、母親患病、年僅八九歲的小女孩。您為何會選擇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把敘事的主人公改為男孩？

祁 智：30年前的一個早春，我去青島采訪一個叫杜瑤瑤的小女孩。她的爸爸突然去世，媽媽重病臥床。她沒有時間悲傷，因為家庭需要她支撐。她每天早上狂奔去醫(yī)院拿鹽水瓶，再狂奔回家喂媽媽吃飯、給媽媽輸液，然后狂奔去學校。我問她累不累，她說：“不累。我跑，說明媽媽還在。哪天不要我跑了，說明我媽媽沒了。我要為媽媽跑一輩子！”我剎那間淚水奔涌，在蒙眬中看到了我曾經(jīng)的狂奔。

小時候，我媽媽經(jīng)常被救護車拉走搶救。媽媽回來的第二天，我第一節(jié)課下課，要狂奔到街上的肉案拿一對豬腰子，狂奔回家交給外婆，再狂奔回學校。我不知道什么是“速度”，只知道耳邊跑出風聲就是最快。我每天都要跑到最快。結(jié)果是我能在上課鈴響之前進校門，后果是我蹲在教室的墻邊口吐白沫。我吐的時候內(nèi)心充滿了喜悅和幸福：我是為媽媽跑的。那一刻，我又非常害怕，害怕哪天不再需要我狂奔。我想：媽媽，我愿意為你跑一輩子。

小說的主人公一般都有原型。我采訪杜瑤瑤后寫了長篇報道《微笑著面對生活》。在《方一禾，快跑》中，我把“方一禾”寫成男孩子，是想盡可能把小說主人公與原型區(qū)別開來。作家優(yōu)先考慮的是怎樣便于創(chuàng)作，我在1997年就寫過短篇小說《狂奔》，主人公“李祥”就是男孩子。何況“方一禾”也有我的影子。其實，“方一禾”有許多人的影子——我們多少人因為各種原因奔跑過，甚至還在奔跑中，耳邊呼呼生風。

記 者：《方一禾，快跑》中用宋體和楷體兩種字體對不同內(nèi)容加以區(qū)分，宋體是當下正在發(fā)生的故事，楷體是在當下的敘事插入回憶、心理活動、對話或其他場景，讓人聯(lián)想起威廉·福克納等作家的作品。這種“插敘”的設(shè)計是出于什么考慮？

祁 智：我交給出版社的《方一禾，快跑》都是宋體。編輯老師經(jīng)驗豐富，他們提出來，如果都是宋體，不停地出現(xiàn)的時空轉(zhuǎn)換，會給讀者尤其是小讀者帶來閱讀的障礙，建議把“當下”用宋體，把“過往”用楷體區(qū)別。我非常贊同并且感激這一技術(shù)處理。

福克納的小說運用了意識流手法和多角度敘事，我曾經(jīng)喜歡過。我的一個朋友對我說，如果福克納的小說也按《方一禾，快跑》這種方法處理，可能閱讀得要順暢一些。我說，福克納不會答應，因為跳躍、混亂、糾纏、拼湊、模糊應該是他想要的。

記 者：作品的題目特別生動，充滿兒童趣味和游戲感。原本只是方一禾和同班同學追逐打鬧的時候，出自班長馬斯原之口的一句話：“方一禾，你快跑，我掩護。”但用作標題以后，又具有了新的引申含義。讓人不禁思考是誰在催促方一禾快跑，他因何而跑，又將跑向何處？能不能請您談談是如何設(shè)計作品標題的？

祁 智：我有四點考慮。第一點，“方一禾”確實在快跑。我見過杜瑤瑤有三種快跑的姿勢：早上狂奔去醫(yī)院拿鹽水瓶，雙臂前后擺動；拎鹽水瓶狂奔回家，雙臂低垂；狂奔去學校，一手劃動，一手按住背上跳躍的書包。不僅如此，我記憶里還有耳邊的風聲。讓情節(jié)有畫面感，是我小說的追求。第二點，正如您所說，“讓人不禁思考是誰在催促方一禾快跑，他因何而跑，又將跑向何處”，有懸念——我以為，兒童文學應該調(diào)動一切因素，激發(fā)起讀者的閱讀興趣，所以“懸念”也是我的追求。第三點，“方一禾，快跑”朝氣蓬勃，既有動感也有感染力，在沉重中有輕揚、在灰色中有亮光。不少讀者朋友告訴我，讀到最后，會情不自禁地喊“方一禾，快跑”，甚至不希望他停下來。第四點，我們在生活中遇到不幸、不測、不順是常態(tài)，唯一的辦法就是“快跑”。快跑過去，就是新天地。新的生活永遠需要我們風雨兼程。

記 者：故事里有很多讓人印象深刻的“次要角色”，有天真爛漫的小小少年羅小盼、程璐璐、謝菲、馬斯原等同齡人，還有如韓老師、岳老師、薛老師、公交司機馬叔叔、社區(qū)王阿姨等成年人。尤其讓人感動的部分是王阿姨建的微信群里的一條條信息：“方一禾起床了。方一禾點煤氣灶了。方一禾門沒關(guān)跑出去了……”方一禾不是一個人“負重前行”，有很多關(guān)心他的人，在他的背后默默無聞地付出。而且，直至故事結(jié)尾，方一禾都沒有發(fā)現(xiàn)這些“無名英雄”。您為何選擇把他人的付出，寫在主人公成長的背后？

祁 智：30年前，人們對“弱勢”個人或群體的關(guān)心比較簡單、直接，甚至有些“粗暴”，不怎么在乎他們的接受，考慮更多的是怎么給予。后來，人們的關(guān)心逐漸變得得體、合適，甚至不留痕跡，充分考慮到接受者的尊嚴。這是時代進步、文明程度提高的具體表現(xiàn)。當年的杜瑤瑤雖然想獨自擔當、不想麻煩別人，但事實是，離開了眾人的幫助，她舉步維艱。我當年每次都能在上課鈴響之前狂奔進校門，后來才知道，哪里是我準時，是校長讓門房師傅等我進了校園才敲響預備鈴。不僅如此，時代進步、文明程度提高的具體表現(xiàn)還在于，人們不再以為對“弱勢”個人或群體的關(guān)心是單向的給予，人們在給予中也獲得了力量、溫暖和升華。這本書的背景是社會、時代，是悲憫、博大。從某種意義上也可以這么說：我們互為主角，也互為背景。

記 者：以成年人的心態(tài)來讀這本兒童小說，會感到特別沉重，直至故事的結(jié)尾，方一禾感到“從來沒有這樣輕松過”，在酣夢中踏上了莫比烏斯帶。我聽過一種說法，如果某個人站在一個巨大的莫比烏斯帶的表面上沿著他能看到的“路”一直走下去，就永遠不會停下來。這種拓撲學的概念對應的是“無窮”，可以解讀為主人公的苦難永無止境，也可以解讀為生活和希望永無止境。故事結(jié)尾的藝術(shù)處理背后有何深意？

祁 智：莫比烏斯帶是“神來之筆”。故事原本是，媽媽睡覺前在孩子手腕拴了一個鈴鐺，繩子拉在自己手上。媽媽需要孩子的幫助時就拉響鈴鐺，鈴鐺不響孩子就安心睡覺。但是我總覺得這個結(jié)尾弱了，這個結(jié)尾甚至是我一直不能動筆的原因之一。后來，我給一位數(shù)學特級教師打電話，希望聽聽數(shù)學課。老師很快安排了“學科+”的數(shù)學公開課。我聽到一位老師講“莫比烏斯帶”，立刻想到了在媽媽和孩子之間的那根繩子，想到了方一禾在夜深人靜中對爸爸的思念，熱淚盈眶。當天晚上，我寫了一章，請老師看看有沒有專業(yè)問題。老師說，雖然不知道整部小說是什么內(nèi)容，但看了這一章有“說不出的難受和欣慰”。我知道“成了”。我在定稿的時候又審視了“莫比烏斯帶”的結(jié)尾，我看到了“相逢”，當然也看到了“無窮”。生活之路難免曲折坎坷，但是生命必定周而復始、生生不息。

記 者：您曾在中學當過多年老師，后來又在出版社從事童書出版工作。文學專業(yè)的學術(shù)訓練、語文教育的實踐經(jīng)驗和童書出版的現(xiàn)場觀察，都為您“兒童本位”的文學創(chuàng)作奠定了基礎(chǔ)。您認為，青年兒童文學作家的創(chuàng)作要怎樣才能貼近兒童生活？

祁 智：不要以為寫到了兒童和動物，就是兒童文學。青年兒童文學作家要發(fā)自內(nèi)心地熱愛生活、敬畏文學、崇尚經(jīng)典、深入孩子、永葆童心、感謝讀者，做好素材儲備、精神準備。作品永遠不注水稀釋、不胡編亂造、不嘩眾取寵、不低級趣味、不潦草急就。我們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