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創(chuàng)作逾30年的蒙古族作家海勒根那，已出版《騎馬周游世界》《請喝一碗哈圖布其的酒》和《白色罕達犴》等中短篇小說集。時代、詩意和生命傳奇是海勒根那寫作征程的關鍵詞，強烈的民族風格和獨特的創(chuàng)作個性全部源出于此。海勒根那小說世界所顯示的刀鋒般的現(xiàn)實主義、磅礴的詩意和令人動容的生命傳奇，也正是其作品獲得諸多文學獎項并為很多讀者喜愛的重要原因。

站在時代現(xiàn)場

海勒根那的小說雖然多為邊地草原、山林的故事，但奔騰浩渺的時代才是他所有故事的主角。他站在時代現(xiàn)場，經由對游牧文化、漁獵文化的現(xiàn)代思考把握時代精神，也以對生態(tài)問題的始終關切融入時代大潮。

《騎馬周游世界》《騎手嘎達斯》里，“我”騎馬無法周游世界，嘎達斯重新振作追尋理想，寫出的是游牧文化在現(xiàn)代語境下的不適與調適；《父親魚游而去》《父親狩獵歸來》《伯父特木熱的墓地》確認的是，當時代意識由急功近利的征服自然轉變?yōu)楹V信萬物有靈和敬畏自然，所有曾被嘲笑的努力終將會在時代的發(fā)展中確證其意義和價值。在現(xiàn)代化進程和技術迭代加劇的語境中，包括游牧文化在內的多樣文化又將何去何從？對類似的時代必答題，海勒根那給出了自己的思考和答案。

海勒根那深知，時代一日千里的發(fā)展能為人類的進步賦能。《巴桑的大海》《請喝一碗哈圖布其的酒》等小說中，是時代給予的受教育機遇，讓身殘志堅者重新上馬、揚帆遠航；是脫貧攻堅這“第一民生工程”讓偏遠牧村煥發(fā)新顏。時代發(fā)展是一個地區(qū)蛻變新生的內在原因。而在激變的時代巨流中，海勒根那尤其注意辨識并鏤刻不同族群個體對和諧美好生活的共同追尋、對高貴精神的一致守護，這讓他的小說有著煥發(fā)生機的力量。

新時代團結奮進的時代精神在海勒根那多民族題材小說的創(chuàng)作中被有力賦形。《請喝一碗哈圖布其的酒》《呼倫貝爾牧歌》和《冬季到東北來放羊》等書寫的是脫貧攻堅、鄉(xiāng)村振興如何重塑了邊疆民族地區(qū)人們的生活、心靈和情感。浙江來的第一書記帶來的致富新思路，讓牧村有了山清水秀的巨變；在新生活的召喚下，失足者不僅重拾尊嚴，也重新找到了幸福；從呼倫貝爾到東北放羊，跨越的絕非牧區(qū)農區(qū)的一小步，而是各民族團結奮斗邁向幸福的一大步。當下的現(xiàn)實由多民族的人們共同創(chuàng)造，海勒根那精準把握了這一點，其創(chuàng)作跳脫出族群之別，以中短篇小說的有限形制隱現(xiàn)歷史的縱深，所有個體的故事都有超越一己悲喜的舒展與宏闊。

正因為坐在時代奔流的岸邊，海勒根那能夠辯證地處理多和一、普遍性和特殊性的關系。現(xiàn)代化的席卷和沖擊，反而讓民族性愈發(fā)凸顯。時代性與民族性的深度交織，讓海勒根那的思考和表現(xiàn)突進至社會結構改變、生產方式更迭、文化沖突與交融的深層。《十八歲出門打工》《冬季到東北來放羊》《白色罕達犴》《少年獵熊記》《野鹿，野鹿》《殺死一只羊》以及《父親狩獵歸來》《鹿哨》等觀照的都是變革之中各民族人民始終向前的鏗鏘步伐。海勒根那捕捉那些短暫的失落與長久的收獲以映現(xiàn)歷史真實，他所寫是中國多個民族的故事，也是人類的故事，而其中的主角——時代，則在文字中熠熠生輝。

營造磅礴詩意

海勒根那奔騰的詩思，讓他在小說中創(chuàng)造出華麗炫目的幻境、情景交融的畫境，加之蒙古族歌謠的嵌入、諸多詩學手段的交匯，激發(fā)出磅礴詩意，讓他的小說有激蕩人心的力與美。

幻境在海勒根那的小說中主要表現(xiàn)為夢境和奇境的營造。非現(xiàn)實的特異場景形成的奇境，更為他所喜。《羊圈里的弟弟》里弟弟變羊、《六叉角公鹿》中吉若變鹿是奇境，《白色罕達犴》和《騎手嘎達斯》中逝者講述生前經歷更是奇境，《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放生馬》里奇境和夢境的疊用讓幻境更加奪目。大量突破虛實真假之限的幻境，顯示著作家自由豐沛的想象力和飽滿強勁的創(chuàng)造力，給小說帶來強烈的浪漫主義氣質和現(xiàn)代主義氣息。

變魚、變羊、成鹿、成鳥的幻境，實質是海勒根那超離人與自然二元對立的工具理性，以陌生化為途，復原人與自然、人與萬物應有的復雜關系，也是以夸張變形為媒，映現(xiàn)傳統(tǒng)但多樣的生產生活方式在日趨復雜的社會生活中，走過的歧途異路，以及所有幡然醒悟的折返或前行。經由幻境，過去和現(xiàn)在、歷史和當下形成并置或對照。幻境高懸，讓那些來自于時代的多向思考以一種震撼的方式擊中讀者的心靈，其中寄寓了理想、榮光和美好未來。

海勒根那還擅長于在情景交融的畫境中深埋強烈深沉的情感，具象化呈現(xiàn)人物心靈世界和情感變動的萬千氣象。《呼倫貝爾牧歌》寫草原上各自歷經滄桑的發(fā)小相遇，騎馬長談。他倆一個正在帶領群眾奮斗，一個決意開始新生活。“馬背上的漢子像兩團火，火苗左沖右沖，蓬勃亂躥”，海勒根那鮮活精準地寫出了新時代所激發(fā)出的奮斗上進的生命熱望。《白色罕達犴》寫森林生態(tài)恢復后，消失的罕達犴重現(xiàn)，“白犴沿著河岸跳躍、飛奔，像極了滑行在浩瀚綠海里的一葉白色扁舟”。目睹山河新綠的欣慰自豪之情，再見白犴的驚嘆喜愛之情，都由這油畫般的情境表現(xiàn)得到位充分。《云青馬》中馬兒最終奔赴的山林大澤，《最后的嘎拉》中承托嘎拉讓他不朽的鹽湖，《父親魚游而去》中蒼茫天際下那條向北奔流的大河……中國北疆綿延的草原、幽深的森林與巨偉的山川等，都矗立在海勒根那的小說中，訴說多民族地區(qū)人民的命運升沉與人生悲喜，更表征著民族、地區(qū)和國家的巨大進步帶給個體的強大力量。這注入了經驗、心魂和精神的畫境，飽含能夠持續(xù)引發(fā)讀者心底詩意的濃烈情感。

海勒根那樂于在小說中嵌入蒙古族民歌，這既推動了情節(jié)進展，也催生了作品的詩意性。《呼倫貝爾牧歌》中，幾代人唱著“我到處去尋找你的蹤影，/我的心永遠都無法安穩(wěn)”，訴說命運的多舛和對愛人、對幸福永不放棄的追尋；《白狼馬》中如潮水般被唱起的《嘎達梅林》，喚起了后人生態(tài)改造的決心和對幸福的憧憬；《殺死一只羊》中憨實誠懇的布日固德與癱瘓妻子琪琪格對唱的蒙古族情歌，千回百轉、愛意纏綿，被歌聲滌蕩者終于迷途知返；《遼闊的巴爾虎草原》《小黃馬》都以長調《小黃馬》召喚人的悲憫包容之心；《巴桑的大海》更是以《諾恩吉雅》《達娜巴拉》《黑緞子坎肩》等民歌勾勒巴桑與阿麗瑪、杉蔻看似遺憾殘缺實則圓滿瑩潤的愛情與命運。所有出現(xiàn)在海勒根那小說中的民歌，都在情節(jié)推進、主題顯豁和詩意生成等方面與小說結成自然而堅實的共生關系。民歌中蘊含的集體記憶、經驗，與歷史、與當下形成共振契合，讓海勒根那的小說質實沉著卻也超然空靈，令人長久回味。

寫意生命傳奇

海勒根那的生活和寫作與草原密不可分，生態(tài)意識和萬物有靈觀念自然也是必然的存在。他齊萬物、等生死，寫下天地間一切生命的傳奇。這生命傳奇往往由英雄與駿馬出演，那些剛烈壯美的故事，演述著堅韌執(zhí)著、豁達深沉、勇毅進取的中華品格之美，也形成崇高的藝術境界。

通過《父親魚游而去》《我的叔叔以勒》《父親狩獵歸來》《伯父特木熱的墓地》等小說，海勒根那塑造出堅守信仰而無法為世人理解的孤勇者形象。這些孤勇者是永遠缺席凡俗生活的父親或叔父。因為心中有一個林高草密的黃金世界高懸，他們在親人的疏離放逐和眾人的孤立嘲笑中逆流而上。他們的勇敢在于，即便被世俗的萬千人貶抑，即使包括最親近者都百思莫解，依然篤定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理想世界必然存在，并為之付出生命代價。換言之，生和死在這些孤勇者心中不再有界限，這孤勇讓他們成為傳奇。

渴望大河浩蕩、馬奔鷹翔、林深鹿現(xiàn)的父親們（包括叔父們），如英雄般引領并照亮后來者的人生選擇。他們洞穿歷史進程中種種異化時的犀利深刻，他們生不逢時卻敢于與時代亂象具身肉搏的從不服輸，他們對詩意棲居之境的不懈追尋，都令其成為理想人格的象征，標志著強悍堅毅的生命之力所能達到的最高程度。

海勒根那還讓駿馬成為生命精神的象征與隱喻。那些被反復描摹的駿馬，既見證和參與英雄的命運旅程，也成為小說意涵顯豁和意境生成的點睛之筆。比如，《騎手嘎達斯》《白狼馬》中穿越時空而來的白色駿馬，《125號公馬》中踏冰臥雪、歷經滄桑的栗色馬，《巴桑的大海》中讓巴桑獲得自信的棗紅馬，還有《第三條河岸》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中的駿馬，讓罪孽被清洗乃至救贖。《呼倫貝爾牧歌》《馬背上的奧登》中，正是在馬上，歷史和現(xiàn)實交匯，錯誤被原諒、錯失被彌補，不解和誤解被消釋。

駿馬在海勒根那的小說世界中奔馳，讓小說詩意濃厚，深拓了意蘊的厚度。白色雙駿象征圣潔和榮光，也生成了小說的幻境，這幻境與嘎達斯嚴酷的生存現(xiàn)實對比強烈，然而嘎達斯超越了現(xiàn)世的一切頹敗，讓悲聲轉化為恢宏的贊歌。巴桑無數(shù)次從棗紅馬上跌落，失去下半身的現(xiàn)實異常殘酷，但巴桑最后終于上馬并走向世界，鋪展開屬于自己的生命史詩。云青馬和白狼馬都與現(xiàn)世格格不入，可當它們降臨，就意味著在不可避免的歧途和遺憾之后，正義、良善、榮光終將到來。

孤勇者般的父親和高貴的駿馬，在海勒根那的小說中如永恒般存在。更重要的是，生命傳奇因之令人稱奇：英雄的父親與開疆拓土的駿馬都指向善美的確證，是昂揚強勁的生命力的外化，是對自由而壯烈、高遠而豁達的生命的寫意。海勒根那的小說，事實上也在向勁健偉岸的文化精神致敬，在這個意義上，生命傳奇有文化認同之用，也有精神凝聚之功，并成為萬物向上生長的證詞和獻詩。

（作者系內蒙古大學教授，本文系2024年度內蒙古自治區(qū)高等學校“中國當代少數(shù)民族文學與文化研究”創(chuàng)新團隊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