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AI打破了人類對自然語言的壟斷

目前，很多研究者都從人類文明階段升級的意義上，討論ChatGPT、DeepSeek的出現(xiàn)顯示出的人工智能技術突破的意義，因為這些大語言模型成功地打通了人工智能和自然語言的阻隔，為人類自然語言找到了一個人腦之外的智能母體平臺。AI可以像人一樣閱讀和寫作，打破了人類對自然語言的壟斷——這是人類最后的堡壘。這有可能徹底改變人類文明的底層邏輯。

迄今為止的人類文明是基于智人大腦的自然語言文明，但也一直存在著自然語言和人工語言兩種語言范式的競爭。自然語言具有無窮的豐富性、獨特性、生動性，帶著一個個部落人群的體溫，也是近代以來民族國家的認同象征。但是，自然語言的模糊性、歧義性、非邏輯性，無法承擔科學哲學的探索交流。現(xiàn)代科學誕生以來，尤其是現(xiàn)代哲學的語言學轉向以來，人類努力創(chuàng)造一種人工語言系統(tǒng)，以進行推理和論證，數(shù)學語言和計算機編程語言是最典型的人工語言。廣義來講，各個學科的專業(yè)語言也都可以算作是一種人工語言。

盡管人工語言在科學研究和工作領域被廣泛運用，但人們日常生活中運用的依然是自然語言，包括文學藝術在內的人文學科也基本建立在自然語言的基礎上。GPT等大語言模型的出現(xiàn)將這兩種語言打通，作為自然語言人工智能系統(tǒng)，它具有了自然語言的生成性和與人類的對話性。

如果用麥克盧漢提出的“媒介延伸”理論進行理解的話，人類歷史上所有發(fā)明的工具都可以視為人類某一器官的延伸。如果說AI是人腦神經網絡的模仿和延伸，GPT就是對人的自然語言對話系統(tǒng)的延伸。GPT最具威脅性的地方，就是為自然語言找到了一個可替代人腦的延伸性平臺，在超大型數(shù)據(jù)庫（人類知識儲存）和計算機超級算力（思維力）的加持下，語言生成模型的能力可以遠遠超過人類。

我們唯一的安慰是，AI目前還沒有思維能力。人工智能并不是真的在寫作，而是在算概率，背后是海量參數(shù)和長久的大規(guī)模集群訓練。也就是說，人工智能看起來像人，是因為它是以人類的語料為食料的，本身并不能說人話。然而，這樣的安慰卻不能讓我們安心。因為，我們已經失去對自然語言的壟斷了，而我們的對手過于強大，對它的使用又過于廉價。

關于“人的延伸”，麥克盧漢的另一重要警示是，人會迷戀于這種延伸，并對被延伸的功能進行自我截除。比如，在人類發(fā)明輪子以后，腿行走奔跑的功能就日益被截除了。最近的例子是電子導航功能。當我們開車時，打開高德地圖、百度地圖等導航軟件，可以很輕易地找到任何一個陌生的地方。很多不認路的女性會覺得這個工具太好用了，比老公、男友都好用得太多了。不但準確，還無比耐心體貼。它的確大大提升了女性的出行能力，拓展了其物理空間探索的邊界。與此同時，很多男性的認路能力卻在退化。這里的性別區(qū)分不是出于性別歧視，而是強調性別差異。男性強大的認路能力形成于人類發(fā)展的早期，在狩獵時代，一個男性不認路就會死，對女性而言，這個功能則沒有那么致命。那么，男性的很多生理、心理特質的建構是不是與這個核心技能有關呢？當男性內在的導航系統(tǒng)被截除后，是否會產生其他方面的后果？這個還有待觀察。

二、守護自然語言，就是守護“人的用處”

語言功能也是人類起源時期進化出的核心功能，很多人認為它是人類區(qū)別于動物的標志，人類因此成為萬物之靈長。語言的發(fā)明使個體內在的經驗獲得外化表達，并與其他個體進行交流，使人類獲得相互的理解和連接。人類的社會組織結構（家庭、部落、國家等）、倫理道德體系、價值信仰系統(tǒng)，以及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都在語言的基礎上建立。人類的語言從自然語言中延伸出人工語言，又從計算機編程語言這種特殊的人工語言中延伸出可以打通自然語言的大語言模型。AI殺了個回馬槍，它繞過碼農，和普通人對話，代普通人說話，背后連通的卻不是人腦。人類如果沉溺于這一延伸，放任自然語言功能被截除，“人何以為人”的問題很快會被提上日程。

我們可以推演一下未來的兩種發(fā)展趨向。一種是AI發(fā)展出自我意識，自說自話，那人類就不是所知宇宙中唯一擁有自主意識的智慧體了，這也就意味著未來是碳基文明和硅基文明的競爭。不管結果如何，人類想要有一戰(zhàn)之力，就不能放棄自己的語言能力。

另一種可能是，AI最終沒能擁有自主意識，沒有獨立的經驗和語言系統(tǒng)，還是在人類的語料庫里折騰。那么，未來的社會就會不可避免地進入人機協(xié)同的模式，在這個模式里，人的用處是什么？如果AI只會用人類的語料說話，人類就是新鮮語料唯一的供應方。今天，AI之所以可以人模人樣地說話，寫詩寫小說，是因為喂給它的文字是人類既往經驗的表達，人類的情感、創(chuàng)造力和自由意志都封存在里面。如果人類不能持續(xù)提供新經驗的表達，這個數(shù)據(jù)庫就陷入了封閉的、高速運轉的死循環(huán)。很快，它將散發(fā)出的就不再是一股AI味兒，而是尸臭味兒。

今天，人類守護自然語言，就是在守護“人的用處”。而文學作為語言的藝術，自然發(fā)揮著獨一無二的功能。

三、AI時代，文學的用處

在機器尚未獲得智能之前，“人的用處”就已經是控制論的先驅學者擔憂的問題了。提出這一問題的N.維納，當年在《人有人的用處》（1954）一書中的回答是，人異于機器者在于：人有具身性(知道疼)；人有和他人連接的渴求(需要愛)；人有非功利性(懂審美)。總之，“人的用處”就在于發(fā)揮人性，人性的核心在于情感、倫理和創(chuàng)造力。人性的最高貴之處在于，人有目的和信仰，能夠以進步抗拒熵增，在熱寂毀滅最終到來之前，活出人的莊嚴。

今天當我們重新思考這一問題時，答案依舊，但面臨的形勢要嚴峻得多。七八十年過去了，人機力量的對比發(fā)生了重大變化，機器越來越厲害，人性越來越模糊。在機器越來越像人的同時，人也變得越來越像機器了。我們的生活越來越規(guī)則化、數(shù)值化，人類的操作系統(tǒng)越來越與人工智能操作系統(tǒng)趨同，如此下去，怎能不被取代？

如果還想在未來的人機協(xié)作中保持主導地位，人類需要加強自己的主體性，人性需要還魂。不僅是數(shù)碼一代，所有的人都需要時不時地跳進“人性之湖”中浸一浸，體味一下在機器還不那么強大的時代，人類是如何生活的。文學無疑是最深最廣的“人性之湖”，既是人類經驗的“體驗艙”，也是人性的“還魂器”。

在這一向度上，我特別強調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意義。這不僅由于寫實的筆法可以將人類經驗進行最具還原性的表達，還在于這一伴隨啟蒙運動興起的文學潮流的“人氣”最足。在科學理性和人文精神的主導下，人類擺脫了上帝，自信可以成為世界的主人，締造人類完美的社會形態(tài)。在這種信念的支撐下，文學也被賦予了再現(xiàn)世界真實的功能。由于文學擅長心理描寫，就更能打通人的主觀世界和客觀世界的關系，幫助人類認識世界、認識自己。通過一個個典型環(huán)境的描寫、典型人物的塑造，人類的生活狀態(tài)和精神處境得到了總體的描繪和精微的勘探，尤其是通過對于成長人物的塑造，再現(xiàn)了“個人”通過自我啟蒙成為“大寫的人”的成長歷程。在烏托邦愿景的燭照下，現(xiàn)實主義作品批判現(xiàn)實的力度空前激烈，這里的人物永遠在反思、永遠在反抗，這種人性的光輝，對于我們今天需要跟機器爭生存權的“末人”來說，彌足珍貴。

其實，人類既有的文學藝術作品早已投喂給AI，進入了數(shù)據(jù)庫。如果我們僅僅在數(shù)據(jù)庫中調用經典要素，就逃不出AI的操作系統(tǒng)。我們需要進入另一個世界，在一個完整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中，重溫人類的法則。尤其是在網絡環(huán)境中長大的“數(shù)碼原住民”，需要學習人類前輩如何把現(xiàn)實體驗轉換為文學表達的經驗。但重溫經典并不意味著沉湎于過去，網絡一代的學習必然是創(chuàng)新性的，必然經過數(shù)碼轉型，他們的現(xiàn)實經驗中也必然包含了在虛擬世界生存的經驗。無論是文學技巧還是文學精神，只有獲得網絡重生，才能成為新人類可以繼承的精神遺產，才能在人機寫作中發(fā)揮作用。要在文明的躍遷中延續(xù)文學傳統(tǒng)，確實需要文學教育發(fā)揮重要作用。

四、AI時代的文學教育

在討論了AI時代人類守護自然語言的重要性，以及文學作為語言的藝術的特殊功能之后，文學教育重心調整的方向也就自然錨定了。在我看來，就是要“回心文本”，充分發(fā)揮文學作為人類經驗的“體驗艙”和人性的“還魂器”的作用；與此同時，強調“親自寫作”，以保證人類運用自然語言書寫的技能不被“自我截除”。

面對AI的挑戰(zhàn)，陳平原先生近日提出：“百年中文系以科學、系統(tǒng)、規(guī)范的‘文學史’為中心的文學教育，確實需要調整與修正。”[1]在今日之情勢下，這一主張的及時提出，不但振聾發(fā)聵，并且確實可能推進人們教育觀念的調整和改革方略的具體實施。

具體到我所任教的當代文學專業(yè)，我以為在文學史之外，還需要另一項“減負”——對理論的迷思。今天當代文學專業(yè)的學生，如果說三分精力花在學文學史，倒有五分精力花在啃理論，能有一兩分力氣讀作品，就算是不錯了。文學史和文學理論當然很重要，但也如兩座大山，壓得人抬不起頭來。如今既然有了AI大能，是不是可以讓它幫著扛一扛，以便我們有更多的時間溜出去，愉快地讀小說？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種“回心”，回到古人的讀書方式，注重趣味的養(yǎng)成和技巧的習得；喚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學術規(guī)范尚未嚴格時的感性和個性，以更樸素的方式進行研究和批評。當然，這并不是要拋棄文學史的視野和理論的深度，但重心要移一移，以作家作品為中心。說到底，中文系學生看家的本事還是文學品味和寫作功力。在這兩件事上，人能勝機，這值得花時間，也需要花時間。

如果教學重心有所改變的話，教學方式和考核方式也要改變。加強小班教學、重視課堂討論是必然的，關鍵是考核方式也要“以人為本”。我建議不妨采取口試，學期末，每人跟老師聊半小時。以現(xiàn)在的技術，我們很難查誰用了AI誰沒用，那就不妨回到更古老的口頭文明的方式，面談。

在“回心文本”的同時，還有一件事需要鼓勵，甚至需要強迫學生做的，就是“親自寫作”。“親自寫作”是清華大學“寫作與溝通教學中心”的青年教師耿弘明提出的，為的是回答學生的提問“AI時代，親自寫作的意義是什么？”他的回答是，寫作可以幫助人們展開邏輯思辨能力，培育人文精神，是一種自我表達、自我認知、建構意義和連接世界的深刻行為。因而，“寫作是道路，是交通，是渡船”，“寫作是翅膀，是望遠鏡，是飛船”，但更重要的，它是田園，是你在科學邏輯與精神成長過程中隨時隨地的鄉(xiāng)愁”。[2]

受他的啟發(fā)，我認為，寫作可以幫助人形成更強大的主體意識。因為人是語言的動物，只有“親自寫作”，才能長成主體的骨骼。所以，需要一個時期的“義務教育階段”來提供保護性培養(yǎng)。如果說AI是我們的外骨骼，只有當我們的內骨骼成熟之后，才能在與它的協(xié)作中占據(jù)主導地位。否則，我們就會淪為它的附庸。

最后，說點樂觀的。我們都知道AI可以代替人寫作，但AI也可以刺激人寫作。我們每個人都曾有過寫作的沖動，大多數(shù)人都會因為畏難而放棄，真正寫出作品的人是極少數(shù)，更不要說發(fā)表。AI可以幫助我們邁出這一步。在我從事研究的網絡文學領域，使用AI輔助是很普遍的。雖然有很多寫“套路文”的基層作者擔心自己的飯碗被AI端了，但也有很多想“寫著玩”的業(yè)余作者可以玩起來。如果你有一個想法，就可以讓AI先寫大綱，開腦洞。它一秒鐘就能給你開出十幾個世界設定來，有的可能很荒唐，但可以給你刺激與啟發(fā)。還有的人，把自己特別喜歡但封筆了的作家（比如金庸）的作品全部喂進去，讓AI模仿其文風，寫一個自己想看的故事。我課程上有學生這么試過，效果還不錯。當然，如果寫得很爛，可能也會刺激你產生親自寫作的沖動。

AI的寫作目前被普遍認為是很平庸的，但也可能是沒有用對調教的方法。我有一名博士生做了一個有趣的實驗，用ChatGPT打磨人設，看看是否能產生細膩生動的敘述。她讓ChatGPT扮演特定的MBTI（Myers-Briggs Type Indicator，一種流行的人格類型評估工具）人設，并反復調整，優(yōu)化提示詞（prompt），輸出結果一次比一次好，最后甚至產生了某種創(chuàng)意。[3]我問她好玩不好玩？她說真的很好玩，人可以跟機器玩創(chuàng)作，甚至只跟機器玩，就能很滿足。

當年羅蘭·巴特提出“可寫的文本”的理念時，我們都覺得很先鋒。它也確實很先鋒，所以幾十年來踐行者稀。因為傳統(tǒng)要求我們，閱讀作品就是要“理解”作者的意志，而“可寫”并不服從于這一傳統(tǒng)。不過，隨著網絡條件的深化，“讀者”使用自身的文化結構去“介入”（寫）一個作品，已經成為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他們批注、評論、解讀、再創(chuàng)作——不是為了作者的意圖，而是為了自己的快樂。而在“可寫的文本”的基礎上，青年學者王鑫又提出了“可玩的文本”。她認為人們不僅可以“寫”出自己的文化結構，還能借助一定的互動機制，對這一結構本身進行重新“安排”和“修改”，從而在文本內部實現(xiàn)與他者的“共存”和“共生”。簡單來說，就是人們可以把文學當作一場游戲，把文本空間當作規(guī)則空間來參與和玩耍，通過“玩”，激發(fā)出在場性，獲得生動鮮活的文學體驗。[4]

今天，在AI的幫助下，“可玩的文本”或許可以成為一種大眾游戲。如果借助大語言模型，人類可以無成本地、無限豐富地玩文本的游戲。此時，人與AI便不是非此即彼的“競爭者”，而是可以一起玩耍和創(chuàng)造的“同伴”。那么，AI時代的到來，會不會反而激發(fā)起一輪人類文學想象力的爆發(fā)？至少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本文系2019年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課題攻關項目“中國網絡文學創(chuàng)作、閱讀、傳播與資料庫建設研究”（項目編號：19JZD038）階段性成果。

注釋

[1] 陳平原：《AI時代，文學如何教育》，《中華讀書報》2025年2月12日。

[2] 耿弘明：《答學生問：AI時代，親自寫作的意義是什么？》，“明理樓教書匠”微信公眾號，2025年4月1日。

[3] 參見李皓穎：《如何讓AI敘事更生動？——以MBTI人物設定打磨為例》，《當代文壇》2024年第6期。

[4] 王鑫在其博士論文《從中作梗：數(shù)碼人工環(huán)境的語言與主體》（北京大學中文系，2023年6月）中提出“可玩的文本”的概念，并在即將出版的同名著作（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中做了進一步闡發(fā)，感謝王鑫博士允我提前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