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前，當日本投降的消息傳遍中國大地，不同境遇的學人以各自方式銘刻下這一歷史性時刻。北平淪陷區(qū)的陳垣在八年不曾舉辦的輔仁大學開學典禮上，用不屈的辦學往事訴說黑暗中的堅守；成都后方的陳寅恪揮筆賦詩，在“國仇已雪”的狂喜與民生凋敝的憂慮中交織復(fù)雜心緒；遠在美國的胡適與外交官們以V字手勢歡慶，讓勝利的喜悅跨越重洋。他們的言行與文字，不僅是個人情感的流露，更折射出一個民族在浴火重生時刻的集體記憶。

陳垣講演留影

陳寅恪清華留影

1945年8月10日《時事新報》號外

陳垣趕緊辦開學典禮

1945年9月3日，當時的國民政府下令舉國慶祝，以紀念中華民族抗日戰(zhàn)爭的偉大勝利，正式將每年9月3日定為抗戰(zhàn)勝利紀念日，且還隨之將每年的這一天定為國家法定假日，國內(nèi)民眾一律休假三天（9月3日、4日、5日）。

在舉國歡慶勝利的這一天，北平輔仁大學的全體師生并沒有放假，而是齊聚于校內(nèi)禮堂，舉辦了一場嚴肅隆重的開學典禮。時任該校校長、著名學者陳垣在典禮上發(fā)表沉痛激勵之致辭，頗有撫今追昔、砥礪鞭策之深長意味。

次日，《北平新報》特意為這場特殊的開學典禮予以較為翔實的報道。根據(jù)報道中的內(nèi)容，自七七事變以來的八年間，輔仁大學都沒有舉行過開學典禮。須知，當年未能隨北平文教機構(gòu)南遷的輔仁大學，在業(yè)已淪陷于日軍鐵蹄之下的北平堅持辦學，全校師生在艱險環(huán)境與惡劣條件下咬緊牙關(guān)、苦撐待變，已近花甲之年的老校長陳垣，更是一直為保護師生與校產(chǎn)，竭盡全力與日偽周旋斗爭，可謂殫精竭慮、鞠躬盡瘁。

在勝利紀念日舉行的開學典禮上，陳垣解釋了八年不辦開學典禮的原因。他說：“處在淪陷區(qū)域，我們的國旗拿不出來，我們的國歌唱不響亮，而且連說話都要受限制，為了避免一切不必要的麻煩，以往的八年是從不動聲色的黑暗世界中度過來的?！?/p>

陳垣舉了兩個例子。一是在1939年的時候，輔仁大學放映世運會影片，影片中忽然出現(xiàn)中國的國旗，在場同學皆起立鼓掌，卻招來日偽警察的責難。特務(wù)、巡官、所長等接連找了陳垣好幾天。陳垣感慨道，有些警察為日偽政權(quán)服務(wù)兩年后，已經(jīng)忘本，而輔仁大學也被這些人視為抗日大本營。二是在徐州陷落的時候，輔仁大學接到強迫慶祝的命令。本來國土淪陷，是大家最悲痛的事，可是偏偏要大家慶賀，還要掛冒牌國旗。師生們想起領(lǐng)土之淪亡，致為淚下，認為懸起冒牌的國旗，是最大的恥辱，以后學校舉辦各種集會，都只懸掛校旗。

在日偽極力推行奴化教育的背景下，輔仁大學師生展現(xiàn)出了堅定的民族氣節(jié)。他們堅持“三不”原則：不改用日文教材、不懸掛日本國旗、不把日文作為必修課。這一原則的堅持，不僅是對學生民族自尊心的保護，更是對中華文化傳承的堅守。

在迎來抗戰(zhàn)偉大勝利之際，度盡劫波、齊聚于此的全校師生，終于揚眉吐氣，而典禮上致辭的陳垣校長，也終于可以暢所欲言一番了。在80年后重讀陳垣當年的致辭，更是令人感慨萬千?？梢哉f，選擇在抗戰(zhàn)勝利紀念日這一天，舉行抗戰(zhàn)爆發(fā)之后的首次開學典禮，以及在典禮現(xiàn)場的陳垣致辭中所提到的兩個故事，都極為真切地反映著以輔仁大學師生群體為代表的淪陷區(qū)知識分子群體，在至暗時刻仍篤守赤誠初心的家國情懷。

陳寅恪賦詩感懷

突然聽聞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的消息，正暫寓四川成都的著名學者陳寅恪欣喜與感慨齊至，即刻賦得《乙酉八月十一日晨起聞日本乞降喜賦》詩一首，以作紀念。詩云：“降書夕到醒方知，何幸今生見此時。聞訊杜陵歡至泣，還家賀監(jiān)病彌衰。國仇已雪南遷恥，家祭難忘北定詩。念往憂來無限感，喜心題句又成悲。”

據(jù)考，此詩或?qū)懹?945年8月11日，即所謂“乙酉八月十一日”。據(jù)詩文內(nèi)容可知，8月10日晚，日本宣布將投降的消息傳至中國西南后方，當時尚在搬遷至四川成都的燕京大學分校任教的陳寅恪，于次日晨起后得知了這一消息，即詩作中所謂“降書夕到醒方知”。不難發(fā)現(xiàn)，對于如今的一般讀者而言，陳詩中所涉日本宣布投降的時間信息，似乎稍有“提前”。

事實上，早在1945年8月10日，日本政府即已分別電請中立國瑞典、瑞士，將其投降之意愿轉(zhuǎn)達中、美、英、蘇四國，“日本政府決定無條件投降”的消息遂通過無線電波傳遍世界。當時，身處中國西南一隅的陳寅恪，究竟通過何種渠道獲知此訊，至今尚未見有確切的考證予以說明。不過，僅據(jù)筆者所知所見，抗戰(zhàn)期間將總部從上海遷至重慶的《時事新報》，確曾于1945年8月10日這一天下午印發(fā)過一份“號外”，日本無條件投降的消息，就赫然印于這份“號外”之上。當晚成渝兩地民眾可憑此“號外”，較早獲悉這一消息，確為事實。

應(yīng)當說，在特定的歷史背景之下，在特殊的時空坐標之上，當時病體沉重、憂憤滿懷的陳寅恪，初聞這一足可令人“歡至泣”的驚天喜訊時，一時的激奮之情及其喜憂參差的復(fù)雜心態(tài)，都在即刻賦成的詩文中，留下了意味深長的印跡。

且看詩中“何幸今生見此時”與“國仇已雪南遷恥”之句，恰與七年前所作《南湖即景》詩中的“北歸端恐待來生”與“南渡自患思往事”之句相對應(yīng)，本來抗戰(zhàn)意志堅決但對抗戰(zhàn)時局尚持悲觀態(tài)度的陳寅恪，此時忽見國仇家恨已雪，家國重歸完璧，自然頗有“念往憂來無限感”。另一方面，十四年艱苦卓絕、浴血奮斗之全民族抗戰(zhàn)終獲偉大勝利之際，那百業(yè)已然凋敝、民生依舊艱難的時局現(xiàn)狀，仍讓一向敏感且慣持悲觀論調(diào)的陳氏，復(fù)又為之思慮重重，不免又有感而發(fā)，要在詩文之末自嘆“喜心題句又成悲”了。

值得一提的是，因抗戰(zhàn)爆發(fā)，自1937年與家人從蘇州轉(zhuǎn)徙西南后方，于1942年定居成都的著名教育家、學者葉圣陶，曾于1945年9月4日這一天，翻檢成都的《新民報（晚刊）》時，看到報紙上刊發(fā)了陳寅恪這首詩，即刻將之轉(zhuǎn)錄于當天的日記之中。

此外，關(guān)于1945年8月10日這一天，成渝兩地民眾已然獲悉日本無條件投降之訊息這一史實，也可以從葉圣陶日記中得以印證。當天葉氏曾在日記中這樣寫道：“到家未久，外傳日本投降，已于今晚發(fā)出廣播。既而報館發(fā)號外，各街燃放爆竹，呼聲盈路，亦有打鑼鼓游行者?！?/p>

胡適與外交官比劃V字

新近發(fā)現(xiàn)的一張舊照片上，有曾出任駐美全權(quán)大使的著名學者胡適，在美國紐約與中國外交官們歡慶抗戰(zhàn)勝利的場景。

照片中的人群呈現(xiàn)A字排列，兩邊人群分列于階梯兩側(cè)，臺階平臺后部正中坐著胡適與一位中國外交官，中間坐著一位美國小女孩；臺階平臺前部還坐著兩位中國外交官。照片中的人群背后，懸掛著三面旗幟，左側(cè)為一繡著巨大帶圈V字的旗幟，右側(cè)為一繡著巨大帶圈“凱”字的旗幟，“凱”字旗旁則掛著當時的國旗。在場的中國外交官們，大都舉手呈V字狀，面容欣喜歡快，正在歡慶中國抗戰(zhàn)勝利。

該照片背后貼有英文介紹標簽，可能當時曾有在美國發(fā)表的計劃。從標簽可知，該照片拍攝地點為美國援華聯(lián)合會紐約總部，照片中的人物除了胡適之外，大多是正準備返回中國的外交官，其中包括來自德國柏林、意大利羅馬的中國外交官，還有來自上海的新聞界人士、出版商，以及比利時、美國等諸多國際友人。

眾所周知，在日本天皇向全國廣播了接受波茨坦公告、實行無條件投降的詔書之后，1945年8月15日，日本政府正式宣布無條件投降。9月2日上午9時（東京時間），同盟國聯(lián)合受降儀式在停泊于東京灣的美國軍艦“密蘇里號”戰(zhàn)列艦上隆重舉行。日本政府全權(quán)代表和大本營全權(quán)代表分別在投降書上簽字，中國、美國、英國、蘇聯(lián)、法國，以及荷蘭、澳大利亞、加拿大、新西蘭的全權(quán)代表（中國代表為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軍令部部長徐永昌將軍），在日本投降書上簽字確認，接受日本投降，投降書即刻宣告生效。至此，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勝利結(jié)束，宣告日本帝國主義徹底失敗，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取得了完全勝利。

據(jù)上述史實可以推知，這張照片的拍攝時間，應(yīng)當即是在獲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或同盟國聯(lián)合受降儀式正式舉行期間。照片介紹標簽中所謂“at a V for victory carnival”，以一個V字手勢來一場勝利的狂歡，可謂正當其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