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涂瀛論《紅樓夢》，有幾處意料之外。一是林黛玉應(yīng)有家資，并不如歷來以為，孑然一身入賈府，揚州奔父喪回來，不過帶些書籍。寶玉曾向王夫人提供一副丸藥方子，耗資三百兩銀子，保管妹妹藥到病除，在座人不當(dāng)真，只作玩笑，鳳姐倒作證確有此方，但又把話題扯到薛蟠身上，引得王夫人念咒：“阿彌陀佛，不當(dāng)家花花的！”寶釵建議每日吃燕窩粥，滋陰補氣，她顧慮道：“我是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紙，皆是和他們家的姑娘一樣，那起小人豈有不多嫌的。”最后寶釵承擔(dān)下來，暗地遣送燕窩冰糖，添補了這項額外的用度。黛玉病情沉重，紫鵑托周瑞家的問鳳姐預(yù)支月錢，鳳姐秉公辦事：“一個人開了例，要是都支起來，那如何使得呢。”送了幾兩體己了事。倘要是有自家的錢財，何至于要吃這個軟釘子！按常理推，林如海稱得上世家，祖上襲過列侯，起初封襲三世，承隆恩額外加封，又襲一代，到他輩，便從科第出身，殿試取第三名，探花，升至蘭臺寺大夫，其時欽點巡鹽御史，鹺政揚州。（按，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一九八一年校注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發(fā)行的三卷本《紅樓夢》，“蘭臺寺大夫”注為：“蘭臺是漢朝宮內(nèi)藏書的地方，由御史中丞主管，兼任糾察。后因稱主管彈劾的御史臺為蘭臺，御史府也叫蘭臺寺。”）官品相當(dāng)高了，而“巡鹽御史”則是有實權(quán)的。眾所周知，清初揚州位于運河沿線，是為長江中下游流域的食鹽供給基地，兩淮鹽業(yè)的八大商總聚集在此。曹雪芹祖父曹寅曾任兩淮鹽漕監(jiān)察御史，去世后，由其內(nèi)侄李煦繼任，多少有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想頭，單是派發(fā)鹽引，即經(jīng)營牌照，控制產(chǎn)銷和稅收，明里暗里通融，就生出多少利好。就算林如海出身書香之族，潔身自好，按清代養(yǎng)廉銀制度，正當(dāng)收入也是可觀。所以，林黛玉當(dāng)有遺產(chǎn)繼承，那么錢去哪里了呢？涂瀛給出一條線索，那就是林如海發(fā)喪，由賈璉陪同黛玉前往裝殮，話說到此，便可收起，否則，就變成推理小說了。

想不到處第二，在“鶯兒贊”一節(jié)，寶玉、寶釵成婚，照例襲人、鶯兒同是收房大丫頭，好比鳳姐的平兒，薛蟠尚未正娶，先收了香菱，趙姨娘、周姨娘大約也是賈政的貼身丫頭，或者王夫人的陪房。襲人早在提親之前，就已經(jīng)內(nèi)定，所以很關(guān)心誰是大太太，為自身處境想，力挺寶釵，排拒黛玉，不負苦心得其所哉。再然后寶玉離家，襲人發(fā)放出去，當(dāng)正配的迎娶，嫁于蔣玉菡，恰就是寶玉的舊人，終修得正果。鶯兒呢？“贊”中寫道“鄭靈之鼎已無異味矣”。典出《左傳·宣公四年》“楚人獻黿于鄭靈公”的故事，鄭靈公熬制羹湯，請眾大夫共享，偏不分公子宋（字子公），子公自行伸指沾鼎中羹湯，拂袖而去，即日后“染指”一詞的來歷。寶玉素常和鶯兒親密，襲人請鶯兒到怡紅院打絡(luò)子，鶯兒發(fā)表一番顏色的弘論，把寶玉鎮(zhèn)住，見她“嬌憨婉轉(zhuǎn)，語笑如癡”而“不勝其情”，說道：“明兒不知那一個有福的消受你們主子奴才兩個呢！”不料想，自己倒成了“有福的”。然而此一時彼一時，不止鶯兒，連秋紋、麝月一干人都不見其蹤。要知道，這兩個可是過了王夫人眼的。抄檢大觀園之后，王夫人親到怡紅院視看，攆走大半女孩子，寶玉哭向襲人：“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單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紋來？”卻沒有逃過又一輪清理階級隊伍，試期漸近，寶釵和襲人兩個商量，生怕寶玉再犯輕薄的老毛病，將身邊人一一點數(shù)，“狐媚子”五兒要嫁人了，麝月、秋紋是和二爺頑皮慣了的，好比有了前科，就靠不住了，唯有鶯兒穩(wěn)重，而且寶玉不大理會。這就和前番形象不符了，或許受寶釵調(diào)教，抑或有晴雯的前車之鑒，改了性，留她帶著小丫頭服侍，僅夠用的了。及此，臥榻之側(cè)，再沒有異己。

這兩宗隱情，顯然出自世事洞察所見，不屬“紅迷”通有的纏綿悱惻。而公認成顯學(xué)的疑案，可卿之死，卻未曾提及。“論贊”中一節(jié)形容她的柔媚多情壽夭，遭際則非屬天災(zāi)，而是人禍，似有暗示，但淺嘗輒止。參看“賈珍贊”，滿紙痛罵，也未有涉及。讀花人既是市井見識，又似有潔癖，凡陰晦齷齪都避之不及，“問答篇”專列一項，為妙玉翻案，就是從此而來。

讀花人《紅樓夢論贊》（收入《新評繡像紅樓夢全傳》）

涂瀛，字鐵綸，號讀花人，清道光年間人，生平記載多以“紅學(xué)家”稱，存世《紅樓夢論贊》《紅樓夢問答》，收錄于王希廉《新評繡像紅樓夢全傳》。我對古典文學(xué)有隔膜，所知甚少，不善查考，只能從文本中求實。何炳麟跋文稱“桂林鐵綸涂君瀛”，又一跋者邱登寫“昔宦桂林牽率塵網(wǎng)風(fēng)雨扃戶有石其語”，邱登亦寫“紅樓夢贊”，文字中有“桂林涂鐵綸孝廉瀛深情人也”。籍貫桂林不會錯了，中過試場，做過官，又卸官，鐘情于“紅樓”，自號“讀花人”，必是才子氣重。桂林這地方，歷來有“山水甲天下”之譽，明清為廣西省會，轄區(qū)內(nèi)地名：秀峰，疊彩，七星，雁山，象山，仿佛大荒山無稽崖青梗峰。涂瀛文章以塵世論“紅樓”，“賈雨村”說“甄士隱”，用邱登話“翻空妙惟征實”，頗有些類似張愛玲說楊貴妃和梅妃爭寵，“簡直是本埠新聞里的故事”，人生樂趣也就在此。太虛幻境美雖美，畢竟太過渺茫，不如常倫常態(tài)有共情。倘若牽強附會，國民政府桂系軍閥白崇禧的后人白先勇，所寫小說亦仙亦俗，人都是現(xiàn)世相，卻有巫覡氣，比如玉卿嫂。不定是通竅山水，又善解人意，方才將正史寫成漁樵閑話。為揣摩讀花人心思，卻扯得遠了。《紅樓夢》一經(jīng)問世，不知涌出多少讀書人和評書人，也是時代風(fēng)尚。自公元九世紀起始，長江中下游，便有書坊，司售刻本，到明清成鼎盛之勢，那涂瀛先生不過滄海一粟。有次和宗璞先生聊天，說起高鶚的后四十回，請教先生意見，回答是肯定的，基本續(xù)得上曹雪芹前八十回，因為時代最接近。曹本八十回最早的抄本庚辰本問世于乾隆二十五年（1760），收入后四十回的程高活字本發(fā)行在乾隆五十六、五十七年，相距三十余年。《新評繡像紅樓夢全傳》刊行于道光十二年（1832），隔了嘉慶朝的二十五年，從全本到讀評，滿打滿算又是四十年，許多人和事尚可前后兼顧。同一個王朝天下，所贊所問，應(yīng)是切得著脈象，也就敢實寫紅樓夢。

《新評繡像紅樓夢全傳》

“問答”第一題，“紅樓夢伊誰之作”，大剌剌道“我之作”，理由“語語自我心中爬剔而出”，意思他說即我思我想。第二題則直指違和之處，那就是，既然如此，替妙玉翻案又是出于什么用心？小說第五回，寶玉入太虛幻境“薄命司”看冊子，正冊中的一頁，畫著泥垢中的美玉，斷語：“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應(yīng)得上第一百一十二回“活冤孽妙尼遭大劫”，公認冊子的圖讖指妙玉沒有錯。涂瀛偏別開生面，網(wǎng)羅另一路原委。“妙玉贊”一節(jié)來回讀過數(shù)遍，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請年輕的同事陶磊幫忙。陶磊他古文有童子功，博士師從香港中文大學(xué)資深教授王宏志，研究佛經(jīng)翻譯歷史，頗費一番腦筋，既要訓(xùn)詁，又須解評書人款曲，再加后現(xiàn)代解構(gòu)主義，終釋出原意。妙玉失蹤發(fā)生在賈家式微，可謂外辱內(nèi)亂，早已不是出家人修行之地。其時，賈母出殯，合家伴靈，只賈云、林子孝留守，恰逢強盜來襲，便趁亂放人。列舉兩條證明，一是“其師神于數(shù)者”，指的第十七回，林子孝家的敘述妙玉來歷，說她的師父有遺言：“衣食起居不宜回鄉(xiāng)，在此靜居，后來自然有你的結(jié)果。”如師父先天神數(shù)，如何不提前報警，任由弟子遭此不堪？又有二，“而幻境重游，獨不得見一面”，一百一十六回，寶玉失玉，鬧得沸反盈天，不期然間，魂魄出竅，重游太虛幻境，先遇尤三姐，后遇鴛鴦，再是林黛玉、晴雯、鳳姐、秦可卿、迎春，一干故人都任了新職，唯不見妙玉。按坊間傳說，妙玉被搶了去，不能依從，被殺了，塵緣了結(jié)，而她尚未歸籍。這極有可能誤傳，“然則其去也，非劫也”，實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問讀花人竟然違曹雪芹初衷，另起首尾，其意何在？回答曰：“第覺良心上煞有過不去處！”猶可見出純良性情，不忍使高潔女子落入泥淖。并非婦人之仁，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俗套，而是善惡兩分，不容半點混淆。第三問，能否自許寶玉，回答“能”，那么：“何以痛詆襲人也？”笑答“我止不能為襲人之寶玉”，意思大約是不能接受襲人。世人詬病襲人虛假不義，已成共識，讀花人則更嚴苛，“論贊”中襲人一節(jié)，舉北宋蘇洵論王安石作比：“王安石奸，全在不近人情”，就比較容易提防；“襲人者奸之，近人情者也”，所以迷惑人。黛玉、晴雯死，芳官、蕙香被逐，秋紋、麝月受控，都與之脫不了干系。如若在寶玉離家走前死去，或可以賢名始終，偏偏老天留她在世，患得患失，終是茍且偷生，嫁給了蔣玉菡，一生真?zhèn)嗡涫觥＿@話說得狠，讀來過癮，批點人梅閣，亦跋者何炳麟稱：“不作襲人贊讀通，即作襲人贊讀快”，即大快人心。甚而至于怨懟寶釵，這就需要一點膽識了，因是賈府上下無可指摘的得人心者，而微詞正出自此，曰“深心人也”，再問“于何見之”，就在“交歡襲人”！讀花人不免惘然，按“君子與君子為朋，小人與小人為朋”的普遍原則，寶釵和襲人分明兩種人物，無論身份知識，都不可同日而語，于是“吾不識寶釵何人也，吾不識寶釵何心也”！然后自問自答：“古來奸人干進，未有不納交左右者。”用“奸人”比寶釵，情急之下，不免言重了。看“論贊”寶釵一節(jié)，措辭平和，卻不減機鋒。慣常例舉的幾項，不外偷聽小紅私語，甩鍋給黛玉身上；金釧兒跳井，開解王夫人“多賞他幾兩銀子發(fā)送他”，諸如此類，讀花人不提，著眼人際關(guān)系：“以鳳姐之黠，黛玉之慧，湘云之豪邁，襲人之柔奸，皆在所容，其所蓄未可量也。”所以謂之“心深”。然而，一旦利益交集，決不手軟，比如爆料黛玉死訊，讓寶玉斷了想頭，殺伐果決。“贊”中還列有一項“促雪雁之配”——從文中看，倒不是寶釵所為，只可說默許，又怎么能怪她？不是早有話在先：“女孩兒家的事情是父母做主的，如今我父親沒了，媽媽應(yīng)該做主的，再不然問哥哥。怎么問起我來？”所以，本人無須擔(dān)責(zé)半點。“贊”中還說，勸寶玉讀書求仕，遭了冷臉，尋機反擊。寶玉沒話找話，說了句姐姐體豐怯熱好比楊妃，不料寶釵大怒，回道：“我倒像楊妃，只是沒有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緊接又借小丫頭靛兒找扇子，厲聲道：“你要仔細！我和你頑過，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嬉皮笑臉的那些姑娘跟前，你該問他們?nèi)ァ！边@話就說得明白不過了，論贊者用了“潑醋”一詞，指摘道：“所為大方家者竟何如也。”雖言猶過及，但揭開了溫柔面紗下的真面目，露出崢嶸。

將“木石前盟”“金玉良緣”三生石上讖言束之高閣，不說仙緣，只說塵緣，合了人情洞察皆文章的古訓(xùn)，又是明清敘事文學(xué)的要旨。事實上，曹雪芹定然接觸過話本傳奇一類的通俗讀物，“紅樓”二十三回目“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就是證明。

襲人畫像（《新評繡像紅樓夢全傳》插圖）

寶釵和襲人頗占了讀花人的筆墨，除寶黛悲劇的當(dāng)事人外，還因為這兩位涉世心重。襲人尚可解釋，身為奴婢，無有背景，凡事憑一己之力打下江山。寶釵呢，就費點思量了，大家閨秀，養(yǎng)尊處優(yōu)，何須自謀前程，又哪里來的社會閱歷經(jīng)驗，供她做謀劃？身在閣中，可說處處掣肘，周轉(zhuǎn)騰挪的余地更有限，如“問答”所說，“而故深之”，需旁敲側(cè)擊，才能顯山露水。

《紅樓夢問答》先以寶釵和黛玉作比：“寶釵善柔，黛玉善剛，寶釵用屈，黛玉用直，寶釵循情，黛玉任性，寶釵做面子，黛玉絕塵，寶釵收人心，黛玉信天命不知其他。”柔屈可應(yīng)百變，剛直則易折；循情者因勢利導(dǎo)，左右逢源；任性者一意孤行，進退失據(jù)；做面子者八面玲瓏，絕塵者四方碰壁；收人心者耳聰目明，其實如履薄冰，賈母主持慶生，問有什么喜好，寶釵件件按老祖宗的口味，非平時留意，如何正中下懷？皇妃娘娘送出個燈謎，早已經(jīng)有了答案，嘴上還一徑說難。因為金鎖和玉石相配的妄語，舉止間時刻謹慎避嫌。信天命一說就需要些解釋了，應(yīng)不是“盡人事聽天命”的宿業(yè)，或更接近莊子《逍遙游》中的自由世界。第二十二回，寶釵黛三人談禪，寶玉為女孩兒們與他生隙，慪氣寫一偈：“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云證。無可云證，是立足境。”意即萬境歸空，才是立足之境。黛玉嘲笑他不徹底，續(xù)了兩句：“無立足境，是方干凈。”寶釵接著說一段六祖惠能的故事，以一偈“菩提本非樹，明鏡亦無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繼承了衣缽，將形而上又降到形，無用無功回到有用有功。禪這樣?xùn)|西，實是佛的入世門，黛玉則是出世的。

寶釵畫像（《新評繡像紅樓夢全傳》插圖）

讀花人又將襲人與晴雯套用著來一問，襲人對寶釵，晴雯對黛玉。前者無須贅言，先頭說的“交歡”一詞便可證明，至于晴雯比黛玉，也有蹤跡可循。賈府上層籌劃端肅風(fēng)化，收集下方意見，王善保家的特指出晴雯，王夫人向鳳姐問，“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想必就是她了！晴雯死后，寶玉作祭文“芙蓉女兒誄”，黛玉聞知，與他商量其中“公子”和“女兒”的對句，先改成“小姐”對“丫頭”，后定為“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黛玉頓時變色，仿佛聽見讖語。所以，用涂瀛的話說，襲人是寶釵的影子，以襲人寫寶釵；晴雯是黛玉的影子，以晴雯寫黛玉。以“副冊”“又副冊”影射“正冊”——太虛幻境的警幻仙姑所說，“金陵十二釵正冊”即貴省中十二冠首女子，“副冊”“又副冊”則次之，其余無冊可錄的，皆庸常之輩。那座次，甚或無座次，其實是仙籍的人間相。而讀花人自許寶玉，從他眼里看出去，位無尊卑，人無正副，唯有一別，有情和無情。

按影子說論，寶玉和黛玉的木石前盟有沒有紅塵投射？有，鳳姐地藏庵拆散的姻緣，長安守備公子和張家金哥是“遠影”，那都是上不了冊子的庸常人物，好比云泥之別；賈薔和齡官為“近影”——那齡官確有黛玉之風(fēng)，元春省親，欽點她再做兩出戲碼，《游園》和《驚夢》，她偏偏要本角戲《相約》和《相罵》，想是閨門旦的行當(dāng)，前兩折卻是青衣戲。寶玉央她唱曲子，多少人巴不得的事，就是不從，心思全在賈薔身上，薔薇花下畫“薔”字，可謂黛玉葬花的別景。賈薔其誰？寧府正派玄孫，父母早亡，說起來也是個紈绔，但在齡官身上動了真情。寶玉不由長嘆，想即便一個園子里的，“我竟不能全得了。從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淚罷了”，這是初悟。到第九十一回里，黛玉和寶釵前嫌盡釋，與寶玉也無猜忌，風(fēng)平浪靜，卻不知，大事已經(jīng)裁定。寶玉疑惑寶姐姐對他冷淡，黛玉問道好和不好則又如何，愣怔片刻，大笑道：“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這一幕好像佛祖拈花微笑，終為徹悟吧。再接著木石前盟的人間投影——潘又安和司棋是“情影”，一同向生，一同向死；柳湘蓮和尤三姐則是“無情影”，情生一地，天各一方。“無”不是相對“有”，亦不是“無”，而是“空”，即先前頭里“好了歌”的“了”字。以那跛足道人的釋解：“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柳湘蓮裝殮畢尤三姐，隨道人墮入空門，實是寶黛結(jié)局的預(yù)演，因而稱之“無情影”。遠影、近影，有情、無情，都是現(xiàn)世相，射覆的寶玉、黛玉的真身，卻是赤瑕宮神瑛侍者和三生石畔絳珠草。他們的盟約源出于“還淚”，有點類似西方人的“原罪”。

黛玉畫像（《新評繡像紅樓夢全傳》插圖）

再續(xù)影子說論，齡官是黛玉的“銷魂影子”，無須多說；藕官是黛玉的“離魂影子”。藕官又是哪一出里的？杏花樹下燒紙的那個，犯了大忌，多虧寶玉替她搪過去，原來祭的菂官，兩人一生一旦，日久生情，竟假鳳虛凰，用芳官話說，就是“瘋傻”，說她“離魂”無疑最恰當(dāng)。黛玉本是三生石畔絳珠草，雌雄合體，得換人形，修成女體，方才有一段世間情話。

下一問卻有趣：“傻大姐是誰影子，曰是醉金剛影子。”這傻大姐無疑是榮寧二府的邊緣人。甄士隱夢中所見，一僧一道帶下塵世的“一干風(fēng)流孽鬼”里并沒有她，可見入不了籍的，卻專給了一贊并一問。“贊”說：“傻大姐無知無識，純?nèi)蝗珏椋鴮崬榧t樓夢一大關(guān)鍵，大觀園中落之故，實始于此。”果不其然，無知無覺中推形勢轉(zhuǎn)變，一是拾了繡春囊，引起查抄；二是透露絕密“掉包計”，可要了黛玉的命！涂瀛舉三個典故，意為說明歷史的偶然性：宋之逐狗，楚之獻黿，周之賣檿弧箕服者。第一例，出自《左傳·襄公十七年》，宋國大臣華閱死后，弟弟華臣欺凌侄子皋比，殺總管，囚禁總管之妻，強索璧玉。宋平公大怒，以破壞宋國政令驅(qū)逐華臣，地方官則息事寧人，取退讓之態(tài)，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忽有瘋?cè)f來，民眾合力追趕，破華臣家門而入，華臣以為前情爆發(fā)，驚懼逃亡。第二例，與前面所說“鶯兒贊”里“鄭靈之鼎”同典，借用目的則有不同，小緣由造成大禍端。第三例，《史記·周本紀》寫，宣王時，有坊間女童歌謠：“檿弧箕服，實亡周國。”“檿弧”即山桑木制的弓，“箕服”為箕木制的箭袋，于是下令捕殺集市上售賣檿弧箕木的一對夫婦。夫婦倆聞風(fēng)而逃，路上拾得女嬰，即是褒姒，長成后入宮，為周幽王寵幸，“烽火戲諸侯”說的就是她。然后，“西夷犬戎進攻幽王，幽王舉烽火征兵，兵莫至，遂殺戒幽王于驪山下”。總之，大風(fēng)起于青萍之末。傻大姐就好比宋之逐狗的“狗”，楚之獻黿的“黿”，童謠中的“檿弧箕服”。讀花人疑道，“人耶妖耶”，冥冥中似有使命交付，卻昏昏然不覺，因此發(fā)問誰是影子，回答：醉金剛！醉金剛本名倪二，街頭混子，以高利貸為生，通常惹不起，卻有個義俠之名。賈府族人賈蕓想在新園子里謀事，籌劃伴手禮送主事的鳳姐，到舅家的香料鋪子賒冰片麝香，碰了釘子，萬想不到，撞上倪二，喝了酒，定要借銀子給他：“你我作了這些年的街坊，我在外頭有名放賬，你卻從沒有和我張過口。也不知你厭惡我是個潑皮，怕低了你的身份；也不知是你怕我難纏，利錢重？”所以，高低不要利息。賈蕓有了銀子，買香料敬上，果然得了個植樹的美差，又因此邂逅知己小紅，那小紅且被提拔到鳳姐跟前，可說風(fēng)云際會。賈蕓心里雖想著“改日加倍還他也倒罷了”，真到“還他”的時候，卻愛莫能助。一百零四回，倪二趁醉耍賴，攔在賈雨村轎前，被帶進衙門，家人求賈蕓通人情。他以為只要姓賈都是通天的人物，豈不料侯門里也有三六九等，恰逢賈府多事之秋，那賈蕓連門都進不去，又怎么說得上話。倪二自然以為賈蕓不肯使力，發(fā)狠要鬧他一場，有的沒的抖落出來告官，“錦衣軍查抄寧國府，聰馬使彈劾平安州”由此發(fā)起，這就叫“醉金剛小鰍生大浪”，誰料想位高權(quán)重的賈家竟栽在這一節(jié)上。這倪二實不像《紅樓夢》“情僧錄”的人物，倒像《水滸傳》里落了草的匪幫，且是個異類。依讀花人的正反觀，太虛幻境是實，紅塵世界是影，按今天的話，就是逆行。傻大姐每一回肇禍，都在大觀園，投到市井，就是倪二。

凡冊子上人，都有前緣，仿佛天上的星宿化作凡胎，以文中人對文中人，猶不足以證明“影”和“形”。于是另起一大問，以史籍上的風(fēng)流人物比擬。寶玉似武陵源百姓。陶淵明《桃花源記》中，武陵人忽踏一地，仿佛蹈入世外，“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一家家設(shè)酒宴請，留客幾日，方依依送別。“怡然自樂”一句，格外像寶玉，園中人商議詩社，各人起個號，輪到他，寶釵先提“無事忙”，后又擬“富貴閑人”，最后落定“怡紅公子”，都是他。家道漸呈衰微之態(tài)，先是秦可卿托夢王熙鳳，提醒“否極泰來”的古訓(xùn)，然后閨閣中都動起來，獻策開源節(jié)流。最不食人間煙火的黛玉，也向?qū)氂裾f道：“如今若不省儉，必制后手不接。”寶玉并不愁煩，只說：“憑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于是接著玩樂他的，這才是“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喜聚不喜散的天性也像似武陵源人，來了個生客，一見如故，仿佛久別重逢。如此一個樂天派，歷經(jīng)離散無常，尤其生出虛空，“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便由此而來。

林黛玉生來悲天憫人，深知有聚必有散，索性不聚罷了，也是前緣所定。三生石上欠下的甘露，要將一生的眼淚還他，必有個孤寂的身世、凄楚的遭際、感時傷懷的性子。與古今人作比，讀花人對應(yīng)的是賈長沙。賈長沙，賈誼，詩書過人，少年得志，漢文帝時入仕，步步高進。性情中人在官場，猶如林黛玉寄人籬下，可謂“一年三百六十日，風(fēng)刀霜劍嚴相逼”。幾經(jīng)起落，后任梁懷王太傅，梁懷王墜馬不治，深為自責(zé)，本就是好哭之人，閑來無事迎風(fēng)流淚，于是號泣年余，絕粒五日，終于淚盡身亡，人稱“哭死”，年三十三歲。這是黛玉，寶釵呢，漢高祖！以帝王擬閨閣，看起來不妥帖，但不是有一句“治大國如烹小鮮”，反過來，則烹小鮮如治大國，就也說得著。初時，起兵響應(yīng)陳勝、吳廣草莽揭竿，再乘隙項羽亡秦，率軍入關(guān)，攻占咸陽，先聯(lián)手，后爭天下，縱橫捭闔，立皇位，開新朝，稱漢，即滅大小諸侯——管窺之下，可否聯(lián)想“鶯兒贊”中設(shè)疑：“其后與秋紋麝月不知所終。”

不知讀花人有意還是無心，寶黛二位都以西漢作比，在中國人心中，“漢”大約是歐洲人的古希臘，現(xiàn)代政治、經(jīng)濟、國體、藝術(shù)都可遠溯到那時候，雖屬人事，卻在眾生之上。賈寶玉則在世外。“賈寶玉贊”中，說寶玉之情既“為天地古今男女共有之情”，又“為天地古今男女所不能盡之情”，是為無限對有限，批閱人梅閣的話，“是真菩薩，是大知識”。所以放到武陵源，歸途上，漁人步步留下標記，卻再無路徑可尋，像不像太虛幻境？需有機悟才可得門而入。

湘云孰似？虬髯公，唐傳奇中人物，風(fēng)塵三俠之一。史湘云和林黛玉同是賈府的外家，但看平時，有說有笑，瀟灑超脫，著了男裝，就是個小子，那一位則“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明擺著不是同類。一個大剌剌的，另一個小性子，生出多少齟齬，算不上知己；與寶玉之間，前者兄弟之道，后者木石前盟，亦算不上怨偶。太虛幻境的冊子，黛玉和寶釵并一副詩畫，同一讖內(nèi)，與湘云倒無關(guān)礙了。然而，中秋賞月，合家圍坐，熱鬧人鳳姐病了，李紈也告了乏，寶釵、寶琴回自家團圓，又聽聞?wù)缂页耍盟篮镲L(fēng)落葉，不禁意興闌珊。式微之時，偏偏是這兩個作伴，悄步退席，從“凸碧山莊”下到“凹晶溪館”，說好些心里話。湘云說道：“就如咱們兩個，雖父母不在，然卻也忝在富貴之鄉(xiāng)，只你我竟有許多不遂心的事。”黛玉應(yīng)聲：“無論事大事小，有理無理，其不能各遂其心者，同一理也，何況你我旅居客寄之人哉！”湘云生怕黛玉傷感，說不如聯(lián)詩有趣，黛玉建議五言排律，因“咱兩個都愛五言”，這卻是新鮮，原來她倆早有款曲。夜深人靜，水面黑影里仿佛藏了個人，黛玉說：“敢是個鬼罷？”湘云道：“我是不怕鬼的，等我打他一下。”一石頭過去，飛起一個白鶴，于是得句：“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就是這時候，忽來了個妙玉，暗地里聽，覺得好是好，但一味“搜奇撿怪”，離題甚遠，“到底還該歸回到本來面目上去”。于是她提筆收結(jié)，即成就《右中秋夜大觀園即景聯(lián)句三十五韻》。如此這般，風(fēng)塵三俠均到齊，湘云虬髯公、黛玉紅拂、妙玉李靖，三者皆有意會，更具神通。

探春孰似，太原公子！太原公子本是泛指皇族后裔有建樹者，合乎這一美稱者古來僅有兩位，就成了專指人稱。一是李世民，隋末太原李淵之子；二是唐末晉王李克用的公子李存勖，反敗局而克勝。兩位都生逢亂世，輔佐父輩基業(yè)。探春雖是女子，卻有大志，五十六回中，鳳姐有恙歇病，管家的職責(zé)落到李紈身上，王夫人深知大媳婦性子軟弱，命探春協(xié)理，又請來寶釵。那兩人只應(yīng)付瑣碎，意在安撫人心，唯有探春較真，趁此行使方針大計。探春沒有秦可卿的仙機，但從眼前細枝末節(jié)著眼，窺見數(shù)樁宿弊，并從效率出發(fā)，制定可行性措施。然而，單憑她一己之力，扭轉(zhuǎn)大趨勢談何容易，真正觸底而起的一線生機，卻是遠嫁。太虛幻境中的冊子將這一幕描繪得煞是凄楚，孤舟上的女子掩面而泣，詩云：“清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fēng)一夢遙。”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版的注釋以為“續(xù)書對探春結(jié)局的描寫似與曹雪芹原意不合”。但畫上還有兩人放風(fēng)箏，又仿佛怡然之情。曹雪芹前八十回里的第七十回，尤二姐風(fēng)波始平，林黛玉重建桃花社，乘著詩興，一并放起風(fēng)箏。探春的一個“軟翅子大鳳凰”，正升到高處，從哪里也飛出一個鳳凰，再一個門扇大的“喜”字帶響鞭風(fēng)箏，鐘鳴一般逼近過來，與兩個鳳凰絞纏住，“三下齊收亂頓，誰知線都斷了，那三個風(fēng)箏飄飄搖搖都去了”。探春嫁的是鎮(zhèn)海總制的公子，末尾，海疆靖寇班師凱旋，為善后事宜回京，探春隨之，見她“出挑得比先前更好了，服采鮮明”，想必婚姻可人心意。且奏本稱：“海宴河清，萬民樂業(yè)。”皇上大赦天下，賈赦案復(fù)查，得以脫罪，家道呈現(xiàn)復(fù)興的氣象，應(yīng)了當(dāng)年風(fēng)箏的兆頭。因此，未必違了曹雪芹初衷。讀花人所比太原公子應(yīng)由此而起。

接下來是寶琴，比為藐姑仙子。“藐姑”是否當(dāng)釋作莊子“逍遙游”中的“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fēng)飲露，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寶琴自小隨經(jīng)商的父親走遍三山五岳，“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停”，不正合了藐姑山神人“游乎四海之外”。經(jīng)姐妹們請求，以經(jīng)過各省古跡為題，寫絕句十篇，前八篇均有實地實物，末二篇“蒲東寺”“梅花觀”，則出自虛構(gòu)的戲文：一是《會真記》中張生與崔鶯鶯相會處，二是《牡丹亭》中杜麗娘的墳冢守廟，柳夢梅就是在此拾得杜麗娘自畫像，隨后人鬼相逢。寶釵以為這兩篇無考，黛玉辯駁：“難道咱們連這兩本戲也沒有見過不成？”以此可見，寶釵為實證主義，黛玉是“信”的世界觀。回頭看“薛寶琴贊”，寫她“可供，可嗅，可簪，而卒不可得而種，人間無此種也”。她入園時候與梅翰林之子已有媒聘，因此置身園中兒女哀怨之外，是為天人而設(shè)的現(xiàn)世緣。讀花人有一解奇出異想，卻合情合理，說寶琴雪中捧紅梅一景，“雪”是“薛”，又非是“薛”，“梅”是“梅”，此“梅”又非彼“梅”，實是天然配偶。延及太虛幻境里的冊子，不提寶琴，大約因她不是金陵人籍，若是有她，應(yīng)就是這一幀了。涂瀛感慨園中姐妹們達不到這境界，詩曰：“玉京仙子本無瑕，總為塵緣一念差，姐妹是誰修得到，生時只許嫁梅花。”讀來不禁戚然。

平兒古今人物孰似？春秋時鄭國大夫子產(chǎn)，入《史記·循吏列傳》，是為名相。鄭國蕞爾小邦，與強大的楚國緊鄰，好比虎口謀生，頗有點平兒處境的意思。用寶玉的話：“賈璉之俗，鳳姐之威，她竟能周全體貼。”呼啦啦大廈將傾之際，從舅兄余毒手中救出巧姐兒，出離豪門，做田家之婦，人在末世，就不能視作落魄。按讀花人說法，可謂“絢爛歸于平淡”，詩詠“聽罷笙歌樵唱好，看完花卉稻芒香”。回顧元妃省親，隔簾向父親說：“田舍之家，雖齏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秦可卿臨死托夢于鳳姐，交代永全之策，一是祖塋，二是家塾，有此兩項，一旦有罪，祭祀產(chǎn)業(yè)是可不入官，子孫回家讀書務(wù)農(nóng)，也好有個退路。此時，不論是娘娘的期望，還是先知先覺，終在巧姐兒身上兌了現(xiàn)，平兒則是通渠引纖，山重水復(fù)，柳暗花明。

紫鵑的古今人似李令伯。李密，西晉人，晉武帝征為太子屬官，因祖母老病，上“陳情表”婉辭，仁至義盡，情深意切，令人折服，而當(dāng)祖母壽終完孝，即上任盡忠。讀花人“贊”：“忠臣之事君也，不以羈旅引嫌；孝子之事親也，不以螟蛉自外。”紫鵑之于黛玉，“在臣為羈旅，在子為螟蛉”。她最知道黛玉心思，謊稱回南邊，試探寶玉心意，隨即提醒黛玉：“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jié)，作定大事要緊。”因是“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黛玉何嘗不懂，只是沒人做主，自己怎么開口？薛姨媽和寶釵論婚嫁，都是越禮，遭到女兒一番駁斥。紫鵑自當(dāng)其責(zé)，聽薛姨媽玩笑把黛玉配寶玉，趕緊插嘴：“姨太太既有這主意，為什么不和太太說去？”結(jié)果碰一鼻子灰。黛玉去世，小姐伶仃一身，丫頭豈能自尋出路？所以，“新交情重，不忍效襲人”；又原來是賈母身邊的人，黛玉來后，撥給使喚，并不是自己的身子，因此，“故主恩深，不敢作鴛鴦之死”。生不得，死不得，不料想惜春出家，隨之去了，稱得上完節(jié)。又仿佛預(yù)演寶玉的歸宿，取得科第，遺下胎息，遁入空門。

晴雯對應(yīng)的是楊祖德。東漢人，本名楊修，出身世家，青年才俊，為曹操主簿，處理內(nèi)外事務(wù)。眾所周知，曹操是個善妒的人，幾疑楊修僭越，痛下殺手，終年四十四歲。寶玉哭晴雯，說階下海棠花無故死了半邊，正是應(yīng)在她身上。襲人原本勸了半天，此時卻撐不住了，變色道：“便是這海棠，也該先來比我，也還輪不到他。”雖說讀花人將鳳姐對應(yīng)曹操，可襲人的小肚雞腸，與曹操也有得一比。

妙玉古今人孰似？答，阮始平，竹林七賢之阮咸，也就是阮籍的那個侄子，獨孤乖戾，眾人皆以為名士風(fēng)流，超然物我。妙玉也孤僻自好，但多少摻些世俗氣，比如劉姥姥喝的茶杯，寶玉建議送給劉姥姥勝過扔了它，妙玉道：“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我使過，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他。”前面寶玉方才說過“世法平等”，出自《金剛經(jīng)》，妙玉不會不知，行動卻偏離了，可見她修行尚淺。后來的結(jié)局其實有伏筆，私以為高鶚接上了，但讀花人不認，也是太愛惜的緣故。侯門千金，錦衣玉食，難免嫌貧愛富，林黛玉譏誚劉姥姥也挺刻薄，探春對生母趙姨娘循理不循親。唯寶玉不同，人不分高低貴賤，只分水做的、泥做的，因此被劃為武陵源居民，天下大同所在。以情而論，則是“至情”。

及此，心下不禁困惑，讀花人為什么要用史上帝王將相來作比清俊女兒，分明是寶玉最嫌的須眉濁物，賈長沙、漢高祖、太原公子、子產(chǎn)、李令伯、楊德祖……人里的龍鳳，才情出眾，但還是為朝廷盡忠，寶玉極盡嘲諷的“文死諫武死戰(zhàn)”，可不是玷污了這些女孩兒？是讀花人另有衡器，脫不出現(xiàn)實社會的窠臼，所舉人物全是青史留名，心中的真英雄，屬讀書人的局限性。然而，寶玉曾經(jīng)遵父命，寫下“姽婳將軍”詩，稱頌為王出征平靖天下的女子。按向來的原則，清清凈凈的女孩，沾了男子，便染上濁氣，但此篇章出污泥不染，寫出女子的英氣，很有一番史湘云的風(fēng)度，也像搜檢大觀園時候，探春和晴雯的殺伐果決。暗以為曹雪芹讓寶玉寫這命題作文，是為唱和之前黛玉的“五美吟”：西施、虞姬、昭君、綠珠、紅拂，屬正史的另一面。猶如湘云和丫頭翠縷論陰陽，湘云說的“陰陽順逆”，屬辯證法，翠縷當(dāng)然不解，卻歪打正著：“開天辟地，都是陰陽了？”湘云再說：“‘陰’‘陽’兩個字還只是一字，陽盡了就成陰，陰盡了就成陽。”這就是個太極圖。翠縷哪里懂得這個，只說：“這糊涂死我了！什么是個陰陽，沒影沒形的。”湘云舉例道天地，水火，日月。翠縷方才悟過來：“怪道人都管著日頭叫‘太陽’，算命的管著月亮叫什么‘太陰星’，就是這個理了。”因此，“古今人孰似”，實是讀花人眼中的水中倒影。

古今人孰似，劉姥姥對馮權(quán)，對得很巧，都是野史中人物，掌故中的仙道。馮權(quán)出自《聊齋志異》“八大王”篇，本是貴胄，后來中落潦倒，無意間救了鱉精，得一雙慧眼，識得世上寶物，發(fā)掘出來，轉(zhuǎn)眼換了人間。劉姥姥的出身相仿，祖上做過京官，身后只留下一個兒子單傳，家業(yè)蕭條，回原籍鄉(xiāng)下。劉姥姥實是外家，單憑舊時的一線瓜葛，求告上門。洞察世事，有膽有識，比得上一雙“慧眼”。鳳姐略施小慧，果真如劉姥姥的村話：“你老拔根寒毛比我們的腰還粗呢！”雖未見大富大貴，但在鄉(xiāng)里從此算得殷實人家。本事里有一細節(jié)，頗有些意味，就是馮權(quán)搜獲的珍稀里，有一面鏡子，佳人照過，便留影其中，姿色再上一等的照過，前影消去，更替近影。劉姥姥誤闖怡紅院，迎面就是一面鏡子，鏡子里的人，插了滿頭的花，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

再是鳳姐，比的是曹瞞，即一代梟雄曹操。“王熙鳳贊”中，涂瀛稱之“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也”，又假設(shè)賈母健在，尚可以駕馭，猶如漢高祖轄制下的淮陰侯韓信和建成侯彭越，賈家還將有福壽。而王夫人和李紈，均是“昏柔愚懦”之輩，好比漢獻帝劉協(xié)，被奸人欺凌，強人背叛，最終不得不禪讓皇位給曹丕，終結(jié)兩漢。因此，鳳姐所作所為，勿論善惡，也是時勢使然，評書人用了一個詞，“騎虎難下”！賈府?dāng)÷浞且粫r鑄成，潰崩則一瀉千里，是運數(shù)已盡，真好似赤壁之戰(zhàn)，也應(yīng)了秦可卿夢中讖語：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可見出讀花人對鳳姐的心情相當(dāng)復(fù)雜，愛不能，恨不能。而此后的襲人，單看古今人孰似呂雉，就知道盡是嫌惡，別無其余。

與天下英雄比擬一番，再換一盤棋，安到坊間，紅樓中人如何安置。答曰：寶釵是妻，晴雯是妾，芳官等是子女，紫鵑為臣，湘云為友，平兒“賓”之，探春則“宗師”，寶琴“君”，寶玉“佛”，黛玉“仙”，劉姥姥“俳優(yōu)”，鶯兒等“奴”，鳳姐“賊”，襲人——“蛇蝎”！這一番排序，不止離了太虛幻境的風(fēng)月籍貫，還脫去榮寧兩宅的遠近親疏，只從人格品性出發(fā)。說是“讀花”，實是“閱世”，也是“夢”的兩界。一界“無”，即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一僧一道所攜一干風(fēng)流冤家，在警幻仙子案前掛了號，落塵于另一界——“有”——將宿命演繹成悲歡離合。

涂瀛身在“有”中，深諳世態(tài)常情，難免懷惻隱之心，于是自問：“王夫人逐晴雯芳官等乃家法應(yīng)爾，子何痛詆之深也。”要說“痛詆”，言辭極為尖利，“王夫人贊”中專以王安石和賈似道作比，前者亂天下，后者失天下，前者“有才而自恃其才則殺人必多”，后者“無才而妄用其才則殺人愈多”，并且不惜惡咒：“安得有后哉。”特別說明賈蘭是李紈的福氣，非王夫人所屬。針對“家法”則答曰：“紅樓夢只可言情，不可言法。”若按法論，寶玉不在書齋，卻在花園，仆從丫頭，交游姐妹，混跡脂粉群中，如何說得過去？既有這一誤，襲人就不當(dāng)是同類，晴雯也不當(dāng)有罪。如此“顛顛倒倒”，顯露出作書人的“危心”，道統(tǒng)與人欲的兩難。還是現(xiàn)實主義作祟，不能像《牡丹亭》的柳夢梅和杜麗娘，從生向死，死而復(fù)生，一元世界里互通有無。“紅樓夢”里，《牡丹亭》卻是不可入閨帷的。

再有一大“危心”，即黛玉的家資。賈家財政緊張，宮里的太監(jiān)時不時來打秋風(fēng)，鳳姐都要央鴛鴦暗里取出老祖宗的私房典當(dāng)，實已經(jīng)相當(dāng)難堪了。急切之下，賈璉說出這么一句話：“這會子再發(fā)個三二百萬的財就好了。”雖不能當(dāng)作明證，但約莫有兩條線索，一是當(dāng)年黛玉奔喪，由賈璉護送，經(jīng)手善后事宜；二是財產(chǎn)的規(guī)模，衡量出黛玉身價之巨。涂瀛由此判斷，黛玉去世，理論上遺產(chǎn)應(yīng)歸于賈家，實際卻由鳳姐領(lǐng)受。所以，“黛玉之死，死于其才，亦死于其財也”。倘若循此蹤跡向下走，問題又來了，賈府的財富體量，單是賈母的陪嫁，都可挽狂瀾過難關(guān)，三二百萬不過小巫見大巫！真要是個富二代，黛玉和寶釵扯平，或不至于落選，看起來黛玉并無這份籌碼。于是又生一問：“或問林黛玉聰敏絕世，何以如許家資而乃一無所知也？”答得很好：“若好歹將數(shù)百萬家資橫據(jù)胸中，便全身煙火氣矣。”也因此“以為名貴”，又因此“為寶玉之知心”。所以，這筆錢還是不提為好，有了它，連“紅樓夢”都變質(zhì)了。必要時候，不得不排除邏輯的干擾，走出一條旁路。

就因著書人的“危心”，種下了“病”，所謂“病”，今天的話說，就是“硬傷”。普遍認識，多在人物的年齡，常常對不上榫卯，比如元春和寶玉，惜春長不大，巧姐兒倏忽成人，李嬤嬤是個老嫗，怎能做寶玉奶娘？然而，讀花人卻以為紅樓閣主有意為之，“故作罅漏示人，以子虛烏有也”。就又回到太虛幻境。再看跋者邱登文末記時，“道光己酉大雪前三日”，令人想起賈寶玉向賈政作別的那一幕，可不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二〇二五年五月七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