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彥利，科幻作家，自1998年起發表作品，已發表近500篇科幻小說及研究論文等，出版《奇幻森林逃生記》《心靈探測師》《先鋒敘事新探》《中國科幻史話》《中國當代小說主潮》《中國當代小說流變史》等著作。曾獲華語科幻星云獎、少兒科幻星云獎及世界華人科普獎等獎項。

■名家推薦

《楠木之亂》是一個精致的科幻短篇，小說以太空育種為科幻背景，通過橋頭村種植楠木的過程彰顯了人性中的善與惡。撫養孤兒的好心人同時也是貪得無厭、見利忘義的小人，并不復雜的故事情節折射出人性的難以言說，層層剖析，不斷審視與拷問，反映出人性的復雜與多維。作者將科幻的奇特與純文學的精致很好地結合在一起，以小見大，以近見遠，達到了科幻文學的較高水平。

——王晉康

星燦對家鄉飽含深情，聽到橋頭村的名字都會熱淚盈眶。他吃過每家的饃，喝過每家的水，貧窮而善良的鄉親們似乎達成了高度默契，合力供養著這個孤兒，這些渺小而微弱的力量匯在一起創造了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奇跡——他從大山走了出去，成為全村第一個考上大學的人，而且上的是航天器設計專業。

之后星燦的人生便如開掛一般，成績優秀，身體素質好，心理素質同樣強大。2045年10月，經過層層選拔，他乘坐“清輝”5號載人航天器到外星執行任務，成為在那個星球待得最久的人。全村沸騰了，橋頭村的兒子為所有人爭得了榮耀。

同船載去的還有300多種植物種子，它們在太空漂蕩了近一年，回來后交給了農研所，由他們進一步培育。為了表彰星燦的卓著功勛，國航局晉升了他的職位，還將其中的一些楠木種子送給他作為紀念。

此時太空育種已不新鮮，很多年前人們便懂得利用太空的特殊環境，高真空、宇宙高能粒子輻射、宇宙磁場等的誘變作用，促使種子產生變異，以培育出優良品種。但成功率并不高，1000粒種子中最多有10粒發生良性變異。然而他的運氣似乎格外好，那個星球也似乎更適合育種，這些楠木種子種下后竟然迅速生長，快得令人瞠目結舌。不僅如此，它們還適應各種土壤，木質緊實，金絲出挑，當年便能結籽，香味也更加濃郁。

“就用這個報答鄉親們吧！每家種上幾棵，就能過上富足的生活了。”他暗自想著。市場上一串普通楠木手串都貴得驚人，整棵大樹而且是上等的金絲楠木價格一定高得多。他給這種楠木取名為“流光一號”，全村50多戶人家，每家都有幾棵成材的楠木便能發家了。“啊，這片土地，我終于可以回報你了！”他的心像浸在蜜糖里，每個細胞都是甜的。

然而當他帶著種子回到家鄉，召集村里人說起這個計劃，大家的頭卻搖得像撥浪鼓一樣。

“孩子，你的心是好的，但楠木絕不能種。一棵楠木成材最少也要100多年，粗一點的五六百年。就算長得再快也得幾十年吧！那時候種樹的人都死了，根本指望不上。”鄉親們雖然窮，但思維還是清醒的。

“星燦，砍伐楠木是需要許可證的，自家種的也不能隨便砍，許可證不好辦吧！”

“我們這里根本不適合種楠木，只有云貴川幾個省才行，聽說楠木對海拔高度有嚴格要求……”

鄉親們眾說紛紜，竟沒有一個人贊同，還有的緊皺眉頭，覺得這孩子在外面讀書讀傻了，連最普通的道理都不懂，凈說些不著邊際的話，糊弄土里刨食的鄉親們，想種楠木發財還不如大家一塊造宇宙飛船更靠譜些。

七嘴八舌歸于沉寂后，星燦這才清了清嗓子環顧四周。

“鄉親們，你們種的第一批楠木可以賣給我，砍伐證我統一去辦。不管長多大，成不成材，一年后我都來收購，我們可以先簽合同。”

人們又嘰嘰喳喳起來，如果這樣倒還可以商量，就算楠木長得筷子粗細也不怕，有人收購就行。星燦是吃百家飯長大的，總不能虧了大家吧！有的人開始找紙、筆擬合同，星燦抄了相同的50多份，保證一年后無論楠木長成什么樣，都會買下來，而且保證讓大家的收益高過種大棚和賣豆腐。

時光真不禁過，像個二八佳人，無論怎樣保養得宜也會迅速向20歲、30歲以致更老進發。春夏秋冬轉了一圈后，他回到村里，拿出合同準備一一兌現。這時人們卻不愿意賣了，原因很簡單，楠木長得太好了。雖然只過了一年，但卻筆直向上，華蓋亭亭，和村子里長了10年左右的樹差不多，再過幾年一定更粗、更壯、更值錢。

星燦莞爾一笑，鄉親們的違約早在意料之中。他們雖然善良但見識到底淺薄些，如果不用合同誘導大家，給他們底氣，是不會有人嘗試的。星燦撕掉合同，挨家挨戶查看楠木的長勢，同時普及相關知識和銷售信息。

這些外星旅行過的種子果然非同一般，它們后勁十足，第一年后更是馬力全開，不負眾望，長得更快更好，如雨后春筍般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高變粗。站在橋頭村外便能遠遠地看到一片高高的樹冠，它們茂密優雅，將整個村子遮得密不透風，如同神話中的仙境。有的人家養護得宜，地力肥厚，壯年男子伸開兩只胳膊也抱不過來了。

“這樹真是見風就長啊！”人們慨嘆著，祖祖輩輩種樹種莊稼，也沒見過長得這么快的樹，真是從天庭帶回來的，帶著神仙才有的仙氣。

有些急等錢用的人家開始聯系買家了，一些古董商、家具商聞訊而來，紛紛來這里尋找商機。誰都知道橋頭村有一種特別的楠木，種子去過太空，與眾不同。粗大的樹干鋸開了，耀眼的金絲立刻呈現出來，像水波，像云朵，像山影，像葡萄，還有的竟隱隱勾勒出動物的樣子，美不勝收。原來流光一號不止金絲這么簡單，圖案里還別有洞天，如此絢麗輝煌。鄉親們開始待價而沽，商人們不得不一次次加價。

“流光一號”為星燦賺足了面子，一棵樹賣了幾輩子都掙不到的錢，鄉親們一個個笑得合不攏嘴。這些祖祖輩輩處在貧困中的人們，豐衣足食便能稱心如意，而今卻過上了奢侈的生活，怎能不激動萬分呢？人們把星燦當成恩人，除了口頭表示謝意外，有人送錢，有人送物，村里甚至為此特意修編了村志，把他的名字放在了第一頁。

星燦感到從未有過的滿足，他的智慧、謀略、堅持，終于使這個不得溫飽的村子變成了遠近馳名的富裕村，拉出去的一車車木料變成了桌椅、茶幾、床榻，連邊角料都變成了把件、筷子或者香熏、香袋，人們變換花樣開發著楠木的用途。一寸楠木一寸金，果然所言不虛啊！

人們開始擴大種植面積，不再滿足于庭院或自家的田地，著手承包荒山或大片租種，雇人看護，又將一片片農田開辟成楠木林，莊稼地逐漸消失了，有楠木誰還會種小麥、玉米這些不值錢的東西呢？楠木飛快地生長著，一遍遍重復著砍伐、銷售的過程，雪片似的錢落在鄉親們的口袋里。購買者用楠木打造家具，放在屋里滿堂生輝，用做梁柱氣勢非凡。這種水不浸、蟻不穴的木料不腐不朽，可經千年，彰顯出主人帝王般的品位及財力。鄉親們的富裕程度已超出了預期，變得不可估量起來。一些頭腦靈活的外地人開始進村高價收購種子，以便在其他地方種植。

“應該縮小種植規模，種子也不能隨意出售，到處都是就不值錢了。”星燦有些擔憂，規勸著鄉親們。但沒有人聽他的，錢賺得如此簡單，誰會傻乎乎地縮小規模呢！種子收下來不賣難道隨它爛掉嗎？連癟的都有人搶著買呢！于是人們盡其所能地擴大種植，豈止橋頭村，連附近的村鎮，外縣甚至外省都能見到流光一號了。

事情的發展已超出了星燦的預期，直到他在舊貨市場上看到二手楠木家具與松木家具已大體相仿，他悲哀地想到——完了！鄉親們貪得無厭地種植遲早會把這條致富之路堵死，想靠楠木使家鄉代代富足完全是異想天開。當再沒有客商遠路而來收購流光一號時，村民們才驀然發現，橋頭村的金飯碗像一只見異思遷的候鳥，北風未到便飛往他鄉了。

“就不應該種什么楠木，真是害人，不僅賣不出好價錢，連原先賺的也賠進去了。”有人抱怨。

“是啊，本來能填飽肚子，現在貸款擴大種植，欠了一屁股債。”有人后悔不迭，星燦好事做不來，反倒讓大家雪上加霜。

“他不會不管我們吧！他是吃我們的飯長大的。”女人們無辜地抽泣著，可憐巴巴滿眼淚光。

“砍了這些樹吧，楠木已經爛大街了，留著也沒用。”有人準備把樹砍掉，租的地退掉，解散雇工，改種別的作物。

但當人們動手砍伐楠木，將林地改為農田時才赫然發現，地下的根無法挖掘，它們粗大盤結，像四處延伸的輸油管道一樣深深扎進地里，深到無法測量。

“原來它的根這么厲害，吸盡了我們的地力！”

“把星燦揪出來，讓他賠償！”鄉親們怒不可遏，村子里的地被這些根盤踞著，可能再也種不出莊稼。

“我早就知道他有陰謀，誰那么好心免費幫人致富呢？”

橋頭村沒有了楠木，只有那些挖不完的根。星燦再也沒有回過家鄉，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